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北海鲸梦 作者:伊恩·麦奎尔 内容简介 19世纪中叶,一艘从英国约克郡出发的捕鲸船志愿者号,乘风破浪,向格陵兰岛进发。在捕鲸生意日渐衰落的时日,船长深信,只要一路北上,就一定能找到鲸鱼聚集的蓝海,为他过去的厄运画下句点,大赚一笔从此收山。 然而,这是一段注定有去无回的旅程,暴风雪的无情肆虐,船上的人各怀鬼胎,本应前途光明的军医萨姆纳,在医药箱里隐藏了巨大的秘密 凛冬将至,暗夜无边,又有谁最终能逃过命运的安排? 一段不愿提及的隐痛过往,一段北海凛冬的冰封之旅。 每个人都需要经历一场暴风雪般瑰丽壮阔的伟大救赎。 1 瞧瞧这个人。 他踉跄着从克莱珀森的院子里出来,在塞克斯街上走着。他凝神闻了闻各种怪味杂糅的空气——混合着松节油味、鱼腥味、芥末味、黑铅味、一直都能闻到的坟场上的死人味,再加上早晨刚倒的尿罐子的臊臭味。他打了个喷嚏,摸了摸脑袋上粗硬的头发,又整了整裤裆。他闻了闻自己的手指,然后慢慢地挨个把它们吮了一遍,把指头上残留的食物的味道咽下肚,让他最后的那点钱物有所值。在卡特屋小巷的尽头,他转而向北,走上了温克米利街,经过德拉极点酒馆、鲸油蜡烛加工厂和油坊。越过鳞次栉比的仓库屋顶,他看见摇晃的主桅杆和后桅顶端,听见码头装卸工的吆喝声和制桶厂的木槌重击声。他趔趄地走着,肩膀蹭着平整的红砖墙。一只狗从他身边跑了过去。一辆高高堆着圆木的马车从一旁经过。他又深吸一口气,舌头沿着嘴巴里杂乱无章的两排牙齿舔了一遍。他感受到自己身体里涌出一种新的欲望。这逐渐苏醒的欲望虽然还很微弱,但却迫切,新的需求渴望得到满足。他的船会在第一道曙光来临前出发,但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他环视四周,头脑有些发蒙,忘了是什么事。他闻到了屠户家里猪血的腥味,注意到一条脏兮兮的裙子在随风摇摆——他想到了和肉体、动物、人类有关的那些欲望。但他又一转念,觉得并不是那种欲望。他很笃定:还没到时候,那种渴望目前还没那么重要,也没那么急迫,是另外一码事。 他原地晃悠了两步,转身向酒馆走去。在早上这个时间,酒馆里总是酒客稀少,显得空荡荡的。屋内火苗低低地匍匐在炉子里。空气中飘着一股煎炸的味道。他翻遍了衣兜,但是除了一些面包屑、一把折叠刀和半便士硬币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朗姆酒。”他说。 他从柜台上把半便士推了过去。 酒保低头看看硬币,又摇了摇头。 “明天早上我就要走了,”他解释道,“坐志愿者号走。我会给你开张期票。” 酒保哼了一声:“我看着像傻子吗?” 男人耸耸肩,想了想。 “抛硬币决定吧!看看我这把好刀是否能换来一小杯朗姆酒。” 他把折叠刀放在了吧台上。酒保拿起刀来仔细看了看。他打开折叠刀,用拇指肚测试锋刃。 “这可是把好刀,”男人说道,“我用它就从没失手过。” 酒保从自己的衣兜里拿出了一个先令,在他眼前晃了晃。酒保飞快地把硬币抛起来,又拍落在吧台上。两个男人都看了硬币。酒保点点头,将那把刀放进了自己的背心口袋。 他说:“现在你可以滚蛋了。” 男人的表情没有一丝改变。他没有表现出愤怒或惊讶之情,就好像失去那把小刀不过是他预先设想的一个更加宏大周密的计划的一部分而已。过了片刻,他弯腰把自己的高筒防雨靴脱下来并排摆在吧台上。 他说:“再扔一次。” 酒保翻了个白眼,转过脸去。“我可不想要你的破靴子。”他说。 “你拿了我的刀,”男人说,“你不能现在说不玩就不玩了。” “我就是不想要你的破靴子!”酒保又说了一遍。 “你必须玩!” 酒保说:“我想玩就玩,不想玩就不玩!别人管不着!” 就在他们俩争论的当儿,有个设得兰人靠在吧台的另一端看着他们。这家伙戴着一顶款式普通的帽子,穿着污迹斑斑的帆布裤子,两眼通红,醉意蒙眬。 “我给你买一杯酒,”他说,“只要你们能闭上该死的嘴。” 男人回头看看他。他以前在勒威克[1]和彼得黑德[2]跟设得兰人打过仗,所以知道设得兰人不是什么聪明的战士。但是他们固执顽强,不会被轻易击败。眼前这个人的腰带上插着一把生锈的鲸脂刀,人也看上去相当暴躁易怒。男人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谢谢你的酒,”他说,“我跟妓女疯狂了一整夜,现在都被榨干了。” 设得兰人对酒保点了点头。酒保只好一脸不情愿地倒了一杯。男人从吧台上取下他的高筒防雨靴和酒杯,走到了靠近炉火的一个长椅边。几分钟后,他双膝蜷缩在胸口躺了下来,慢慢进入了梦乡。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看到那个设得兰人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跟一个妓女聊天。妓女长着一头黑发,胖乎乎的,还有一脸的斑点和一口黄牙。男人认出了她,但是想不起她的名字。他想:贝蒂?海蒂?埃斯特? 设得兰人叫进了一个在门口晃悠的黑人男孩,给了他一个硬币,然后打发他去伯恩街,上鱼贩子那里去买盘蛤蜊。男孩也就九岁、十岁的样子,身形十分纤弱,一双黑眼睛大大的,肤色浅棕。男人在长椅上伸直四肢,把仅存的最后一点儿烟叶装进烟斗里,然后点燃它,静静看着。他觉得自己完全生龙活虎了,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在皮肤下的松弛感,心脏就在胸腔里一下一下地跳动。设得兰人想亲一下那个女人,但回应他的却是带着拒绝意味的放肆尖叫。赫斯特!男人记起来了,这个女人的名字叫赫斯特。他还想起这女人在詹姆斯广场有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房间里摆放着一个铁床架,一个罐子和脸盆,还有一个用来冲洗精液的印度橡胶球。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向两个人坐着的地方走了过去。 “你再给我买一杯酒。”他说。 设得兰人对他匆匆一瞥,摇摇头,就又转过头去面对赫斯特了。 “再给我买一杯,然后我就不会再来烦你了。” 设得兰人不搭理他,男人也不肯离开。 他固执得近乎傻气,又有点老辣无耻。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的收缩跳动,还闻到酒馆里常有的那种味道——屁臭和烟味交织在一起,而洒掉的啤酒则四处飘香。赫斯特抬头看看他,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牙齿与其说是黄色,倒不如说是灰色;她的舌头颜色看起来就像猪肝。设得兰人把自己的鲸脂刀从腰带上拔出来放在桌上,站了起来。 他说:“给你买酒?我立刻就能把你的蛋给割下来,你信不信?” 设得兰人身材瘦高,手脚灵活。他的头发和胡子都涂了海豹油,看起来湿乎乎的,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水手舱里才有的气息。男人忽然意识到,现在他必须得弄明白自己的根本需求,还得弄清它们会折腾到何等地步。赫斯特再次咯咯笑了起来。设得兰人拿起刀,把冰冷的刀刃贴在男人的颧骨上。 “我能把你的鼻子割下来喂猪!” 这个主意让他大笑起来。赫斯特也跟着笑起来。 男人看起来却一点儿也不生气。这依然不是他所等待的时机。这只不过是个无聊却很有必要的插曲罢了。酒保捡起一根木棍,握住木棍的一端。 “你,”他用木棍指着男人说,“你这个婊子养的、瞎话溜舌的下流胚,你给我滚!” 男人看看墙上的钟,时间才过中午,而他还有十六个小时的空闲可以用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那些可以再次让他获得满足感的事情。他能感受到身体告诉他的那些欲望。有时候它们窃窃私语,有时候它们娓娓道来,有时候它们疾声呐喊。它们从来就没个安静的时候。如果它们安静了,他就会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被别的什么浑蛋杀死了,不过是这么回事儿。 他突然朝设得兰人靠近——他要让设得兰人知道,自己并不害怕他。然后,他又退了回来,转向酒保,抬起下巴说:“还是拿你那柴火棍儿捅你自己的屁股吧。” 酒保对他指指门,男人随之离开了。他走开的时候,刚才那个男孩正好带着一盘蛤蜊回来。那些蛤蜊装在锡纸盘里,热气腾腾,香气袭人。他们对视了一眼,男人感到他的心脏为一种新的欲望多跳了一拍。 他走回了塞克斯街。现在,他不愿意想起志愿者号,不愿意想他在甲板上躺下来休息的时光,也不愿意想起过去数周里他在甲板上不停地收拾、装货——种种艰苦劳作,甚至也不愿想起即将开始的该死的六个月的远行。他现在只愿意想此时此刻——这里的石窟广场、土耳其浴室、拍卖行和制绳厂。他的双脚踏在鹅卵石上,而约克郡那诡秘莫测的茫茫天宇就笼罩在他的头顶。他并非没有耐心或天性狂躁的人。他在必须等待的时候,是会选择等待的。他发现了一处围墙,就坐在了上面。他感觉饿了,就开始吮吸一块石头——就这样消磨掉几个小时的时光。人们从他的面前走过,边走边打量他,但是没人主动同他说话。他看着地面上的影子在变长,心想也快是时候了。这时突然下了一阵急雨,然后雨停了,云彩在阴暗的天空中缓慢移动。最终他看到设得兰人和赫斯特时,几乎是黄昏时分了。赫斯特正唱着一首民谣,设得兰人一手拿着酒瓶,一手粗鲁地搂着她往前走。他看到他们拐进了霍奇森广场。他等了一小会儿,然后从角落里拐进了卡罗琳大街。还没到夜晚,但是他觉得天色已经足够暗了。摩门教堂的窗户透出灯光,空气中有股煤灰和动物内脏的味道。他抢在他们前面赶到菲什小巷,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进去。后院空无一人,只有堆积成山的脏衣服,还有马尿散发出的刺鼻的氨水味。他靠着黑洞洞的门口站着,手里攥着半块砖头。当赫斯特和设得兰人走进后院的时候,他等了一会儿以便锁定目标,然后快步向前,把那半块砖头狠狠地拍向设得兰人的后脑勺。 原来骨头是很脆弱易碎的。血从设得兰人头上喷了出来,同时可以听到一种声响,就好像一根湿火柴棍儿嘎巴一声断了似的。设得兰人失去知觉,跌倒在地。他的鼻子和牙齿在鹅卵石上磕断了。男人在赫斯特发出尖叫声之前用鲸脂刀抵住了她的喉咙。 他断喝道:“我能像割鳕鱼似的割断你的脖子!” 她失神的眼睛看着他,然后她举起两只脏手,表示屈服。 他把设得兰人的衣兜搜刮干净,拿走了钱和烟,其他的都扔得远远的。环绕着设得兰人脑袋的那摊血还在逐渐扩大,但他依然有微弱的呼吸。 “我们得把这个浑蛋挪走,”赫斯特说,“不然我可就倒大霉了。” “那就挪走。”男人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心情变得轻松了一些,好像周围的世界变广阔了。 赫斯特用双臂抱着设得兰人,试图拉动他,但是他太重了。她在血上滑倒了,摔倒在鹅卵石上面。她嘲笑了自己一番,然后笑声又很快变成了呜咽。男人打开落了一层薄薄的煤灰的门,抓住设得兰人的后脚跟,把他拖了进去。 “明天他们会发现他的,”他说,“但是那个时候我已经走得远远的了。” 她站了起来,酒精的作用还在,所以她踉跄了两下。她试图把自己衣服上的脏泥拭去,但这显然是徒劳的。男人转身打算离去。 “给我一两个先令,可以吗,亲爱的?”赫斯特对他说,“为了我们共同的麻烦。” 他大概花了一个小时四处搜寻,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个男孩。男孩的名字叫艾伯特·斯塔布斯,就睡在北桥下面的砖石涵洞里,靠残羹剩饭维生,偶尔也会帮聚集在码头的小酒馆里等船来的醉鬼们跑跑腿,挣上几个小钱。 男人要请他吃东西,还把自己从设得兰人那里偷来的钱亮给他看。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他说,“我都会买给你。” 男孩无言地回望他,表情好像一只躲在自己的小巢里受惊的动物。男人注意到,男孩身上没什么味道——身处肮脏环境之中,他依然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干净和整洁。好像他那天赐的深色皮肤是某种保护色——而不像一些人所相信的那样,是一种罪恶的象征。 “你简直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男人告诉男孩。 男孩向他要了朗姆酒,他从衣兜里把油腻腻的半瓶酒给了他。男孩喝酒的时候,眼睛轻轻眨着。男人看着他,感觉到自己那种残忍寡言的性格也渐渐软化了不少。 “我的名字叫亨利·达拉克斯,”男人聊起了自己,并且令自己的声音尽可能温柔一些,“我是个鱼叉手,在志愿者号上做水手。” 男孩点了点头,但是没什么兴趣,就好像长久以来一直听人这么说似的。他的发型沉闷土气,但皮肤却异常澄澈可人,在淡淡的月光下,好像精心打磨过的柚木那样闪闪发亮。男孩没有穿鞋,由于长时间与地面接触,他的脚底黑乎乎的,还起了厚茧。达拉克斯现在很想碰碰他——摸摸他的脸庞或者肩头。他想:那会是个信号,也是一个让关系开始的方法。 “我在酒馆时看到你了,”男孩说,“你没有钱。” “我现在跟那时候不一样。”达拉克斯说。 男孩点点头,喝下更多的朗姆酒。也许他差不多有十二岁了,达拉克斯想,一般来说他这样的人发育速度是比较迟缓的。他把酒瓶从男孩的嘴边拿开。 “你应该吃些东西,”他说,“跟我来。” 他们默默无语地并肩前行,沿着文康利和斯科拉特街往上走,路过鲸骨小酒馆和木材厂。最后,他们在弗莱彻面包店前停下来。达拉克斯就站在那里,等着男孩狼吞虎咽地吃下一个肉派。 男孩吃完后,擦擦嘴,从喉咙深处咳出一口痰,吐向水沟里。他看起来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几岁。 “我知道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去那里。”男孩指着大道的对面,“就在那下面。你看,过了船厂就是。” 达拉克斯立刻就明白这是个陷阱。如果他跟着这个黑人男孩走到那个船厂去,他会被揍得头破血流,还会像个婊子似的被扒得精光。他很惊讶,男孩竟如此彻头彻尾地看不起他。男孩对他的误判让他觉得蒙羞受辱,但他很快又高兴起来——心头刚刚膨胀起来的念头让人兴奋——那是他愤怒之火的燃点。 “我一向是主动的那方,”他温和地告诉他,“我从来不是被动的一方。” “我知道,”男孩说,“我懂。” 路的另一侧隐藏在一片深深的阴影里。那有一扇十英尺[3]高的木门,上面有斑驳的绿漆,紧接着是一面砖墙,墙旁边是以碎石铺地的过道;这里没有灯光,唯一的声音来自达拉克斯的鞋跟声和男孩间歇发出的喘息声;黄黄的月亮就像一颗大药丸似的嵌在狭窄的天际。一分钟以后,他们来到了半个院子都堆着破桶和生锈桶箍的后院。 “从这儿走,”男孩说,“不远的。” 他的脸上泄露出了一丝焦急。如果达拉克斯之前还有什么怀疑的话,那么此刻他已经确信无疑。 他对男孩说:“你跟我来。” 男孩皱皱眉,还是指指那条他想两个人一起去的路的方向。达拉克斯想,不知道这男孩有多少同伙在等着他,不知道他们打算用什么武器来对付他。难道他真的看起来像个无用的废物,以至于可以被玩弄于孩童之手?他即将前往的那个世界,也会这般轻看他吗? “到这儿来。”他再次说道。 男孩耸耸肩,继续往前走。 “我们就在这里做。”达拉克斯说,“就现在,就在这儿,我不想再等了。” 男孩站住了,摇摇头。 “不,”他说,“还是船厂那边好一些。” 达拉克斯觉得庭院里的阴暗赋予这男孩一种沉郁的美。他站在那里,像个异教徒的偶像——仿佛通体用乌木雕刻而成;他看起来简直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男孩,反倒像是幻象。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人?”达拉克斯问道。男孩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心虚地对他露齿一笑。这没什么新鲜的,达拉克斯想。这些花招早就有人用过了,而且将来还会有人在别的时间、别的地方一再耍这些花招。身体有着单调的运转模式,它的规律就是:进食,消化,再排泄。 男孩迅速地碰碰他的胳膊肘,再次指指那条路。那个船厂。那个陷阱。达拉克斯听到一只海鸥在他的头顶凄厉地叫着,空气中可以闻到沥青和油漆散发出的刺鼻气味,铁犁就在他们旁边乱七八糟地摊了一地。他抓住黑人男孩的头发,开始揍他。他一下下地揍——两拳、三拳、四拳。他出拳速度奇快,没有一丝迟疑,没有一丝内疚,直到他的拳头被温热的鲜血染红了,男孩无力地晕倒在地,他才停了下来。 他很瘦弱,浑身皮包骨头,不比一只小猎狗重多少。他把男孩翻了过去,脱下了他的裤子。这已经没有什么乐趣可言,也不会让人释放出身体积存的压力,只是让他的暴行升级而已。他总是被某些东西欺骗——某些叫不上名字,但是活生生、真实存在的东西。 铅灰色云朵和灰白色云朵纠缠在一起,朦胧了满月。远处传来马车轮子的铁制边缘发出的咔嗒声,还有发情的猫发出的婴儿一般的叫声。达拉克斯动作娴熟、有条不紊地做着他的事情:一个步骤接着另一个步骤,没有掺杂一丝感情,但是却精确无比。他像个机器,但他的动作却不是机械性的。事实上,他抓住这个世界,就像饿狗啃着一块骨头一样。任何人都别想糊弄他,什么力量也不能使他和他狂暴的脾气和欲望分离。此时此刻,这个男孩的过去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后院已经变成一个血迹斑斑的恶魔之地,而达拉克斯就是那个狂暴的、邪恶的恶魔。 [1] 勒威克(Lerwick),设得兰群岛首都。——编者注 [2] 彼得黑德(Peterhead),英国苏格兰阿伯丁郡的一个城镇,位于苏格兰本土陆地的最东端。——编者注 [3] 1英尺约合0.3米。——编者注 2 作为一个在海船后甲板度过三十年时光的人,船长布朗利自认为对人性有着公正的判断,但是在面对这个从印度骚乱之地旁遮普来的小伙子时,他确实犯了难。这个小伙子就是爱尔兰裔医生萨姆纳。他个子矮小,窄条脸,表情严肃又古怪。很不幸的是,他还瘸了一条腿,讲一口粗鄙又带有别扭口音的英语。尽管他身上存在诸多缺点,布朗利还是觉得他人不错。他在这个年轻人的性格里,发现一种遗世独立的清醒,一种与众不同的风度。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并非为了取悦他人。这一点让布朗利想起他自己年轻的时光——他生命中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也让他感受到一种奇怪的吸引力。 “所以你的腿是怎么回事?”布朗利一边问,一边起劲儿地抖着自己的脚踝。他们坐在志愿者号的船长室里,一边喝着白兰地,一边研究即将开始的航行。 “都是因为一个印度兵的毛瑟枪搞的,”萨姆纳解释说,“我的小腿胫骨让他打出了一个洞。” “在德里吗?发生那次骚乱后?” 萨姆纳点点头。 “就在第一天发起进攻的时候,地点靠近克什米尔。” 布朗利上下打量着他,不无艳羡地低声问道:“那你看到了尼科尔森被杀吗?” “没看到。但我看到了他尸体的背部,就在山脊上。” “尼科尔森是一个卓越无比的男人,一个伟大的英雄。听说黑人像崇拜上帝一样崇拜他。” 萨姆纳耸耸肩膀。 “他有个性情残暴的普什图保镖,名字叫卡恩,总是睡在他的帐篷外面保护他。有谣言说他们是情人。” 布朗利摇摇头,笑了。他读过伦敦泰晤士报上关于约翰·尼科尔森的所有消息:约翰·尼科尔森怎样在酷暑之下带领麾下在蛮荒之地行军——他们汗如雨下,却从不开口要水喝。尼科尔森甚至只需要挥动几下他的军刀,就能把一个参与暴乱的印度兵砍成几段。布朗利觉得,如果没有尼科尔森这样——永不屈服、坚强如钢、杀伐决断——的男人存在,帝国早就沦陷了。如果帝国不存在了,谁来买这些鲸脂?谁来买这些鲸须制品? “这全是因为对英雄的妒忌才引发的谣传。他们肯定是非常艰苦的,尼科尔森是个伟大的英雄,尽管我听说有时他有些凶残。但是,你还能期待他在那种情况下怎么做?” “有一次我看见他吊死一个男人,仅仅是因为那个男人冲他笑,而那个可怜的家伙其实并不是在笑。” “有些界限是要划定的,萨姆纳。”他说,“我们必须要维护文明标准。有时候,我们就是要以牙还牙。黑鬼会杀死女人和孩子,强奸他们,还割断他们的喉咙。所以,像这样的事情是正义的复仇。” 萨姆纳点点头,眼睛迅速向下瞥了一眼他身上那条膝盖泛白的黑裤子和没有上油的短靴。布朗利在想,他的这位新外科医生是不是一个犬儒主义者,或者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或者两者都是? “哦,许多类似的事情正在发生。”萨姆纳笑着转过身来,对他说,“正义的复仇。是的,的确如此。”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印度?”布朗利问道。他在铺着软垫的长凳子上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你为什么要离开第61步兵团?因为你的腿吗?” “不是。天哪,不是因为这个。他们很喜欢我的腿。” “那又是为什么?” “我算是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吧。六个月前,我的叔叔多纳尔突然过世了,他留给我一个奶牛场,地点在梅奥,大概有五十英亩[1]那么大的面积。他还留给我一些牛和一个制乳厂。少说也值一千几尼[2],甚至更多。这些财产足以让我在大地方买一栋漂亮的小房子了,或者在一些安静而富有的地方安家立业,也许是博格诺、黑斯廷斯或斯卡伯勒。略带咸味的空气让人心情愉悦,而且我也喜欢在海边散步。” 布朗利非常怀疑博格诺、黑斯廷斯或者斯卡伯勒的那些漂亮寡妇是否真的会找这个瘸腿小子看些小病,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那您在这儿跟我坐着干什么?”他反问道,“在我们这样一艘格陵兰捕鲸船上?我的意思是:像您这样一位有名的爱尔兰领主居然在我们的船上干活?” 萨姆纳对他的讽刺仅仅回以微笑。他用手指在自己的鼻子上擦了擦,没有回答。 “这笔财产的继承上面还有一些法律纠纷。有几个陌生的表亲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提起诉讼。” 布朗利充满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人生处处有伏笔啊。” “他们告诉我,要等法院做出判决,少说也要一年光景。这段时期,我既没什么工作可干,也没什么钱能到手。在阿德菲丽酒店的酒吧里碰到你们那位巴克斯特先生时,我正从都柏林律师那儿往回赶,正好经过利物浦。我跟巴克斯特先生在酒吧里聊了一会儿,他一知道我是着急挣钱的退伍军医,就推荐我到您这里来了。” “他那个人冷酷又老练,那个巴克斯特。”布朗利说,眼睛闪着光。“我不信任那个家伙。我一直觉得,他血管里流着的,有一部分是犹太人的血。” “我很满意他开出的条件。我本就没打算靠在捕鲸船上的工作变得富有,但至少可以让我撑到判决书下来的时候。” 布朗利哼了一声。 “哦,我们会给您找些活儿干的,”他说,“总有一些为乐意干的人提供的工作。” 萨姆纳点点头,把他的白兰地一饮而尽,然后把玻璃杯放回桌子上。杯子碰到桌子的时候,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油灯从深色木质天花板上低垂下来——此时还没有点灯,但是船舱角落的阴影变得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大。因为外面的天光开始暗了下来,阳光正从烟囱和屋顶后面逐渐消失。 萨姆纳说:“我随时听您吩咐,先生!” 布朗利思索了片刻,想知道他这句话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最后,他判断这句话并无特别含义。巴克斯特不是那种会泄露秘密的人。如果他选择萨姆纳(原因无须赘言,非常明显:廉价并且实用),那只可能因为这个爱尔兰人平易近人、适应能力强、处理事情有主见。 “一般来说,捕鲸船上没太多的医疗事务。这里的男人病了以后,要么自己就能好起来,要么自己硬撑着直到死——至少这是我的经验。用不用药,其实没什么大的区别。” 萨姆纳眉毛一扬,但他并不在意这种随意轻视他的职业的态度。 “我需要检查一下药箱。”他说道。他的声音里没有什么热情。“在我们出发以前,可能有些东西需要添置,或者要更换一下。” “药箱平时就放在你住的船舱里。共济会总堂旁边的克利福德大街上有家药店。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账单寄给巴克斯特先生就行。” 两个男人都站起身来。萨姆纳伸出手,布朗利握住他的手,简短地握了握手。 他们的目光停留在对方的脸上,彼此凝视片刻,好像都在探寻一个答案,一个令他们过度警觉或谨慎而又难以启齿的秘密问题的答案。 萨姆纳最后说:“我猜,巴克斯特先生不会喜欢那些账单的。” “去他的巴克斯特。”布朗利说道。 半小时后,萨姆纳弓着腰坐在他的铺位上,舔着铅笔头。他住的这个舱室面积非常狭小,几乎就相当于一个孩童的坟墓的大小,在航海开始之前,这里就已经散发着酸味,还有微弱的粪便的臭味。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药箱里看,然后开始列他的采购单。他写道:鹿角精、格芳伯氏盐、海葱烈酒。他不时打开其中的瓶子,用鼻子闻闻已经干了的内容物。一半都是他闻所未闻的东西:西黄芪胶?愈创木酚?伦敦烈酒?怪不得布朗利认为这些“药水”没有效果,因为绝大部分物品根本就不是药。上任医生也许是个德鲁伊[3]吧?他在鲸脂灯发出的昏黄灯光下提笔写道:苦艾酒、阿片酊、水银。他想,在捕鲸船上会不会流行淋病呢?可能不会,因为北极圈内的陆地上很少有妓女。他根据药箱里泻盐和蓖麻油的量判断便秘应该是个大问题。他注意到那些外科手术刀无一例外都很老旧,锈迹斑斑,并且锋刃也都钝了。要想使用它们的话,就必须得先磨一磨。看来他带来了自己的手术刀和新骨锯是对的。 过了一会儿,他把药箱合上推回床下,放在他从印度一路带过来的破旧的铁皮行李箱旁边。出于习惯,萨姆纳甚至没有低头看看,只是下意识地碰到行李箱的挂锁,弄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再拍拍自己上衣马甲的口袋——以便确认钥匙是否在那里。然后,他安心地站了起来,离开舱室,沿着狭长的舱梯走到船甲板上。这里充斥着一股清漆、木屑以及烟斗的混合气味。几桶牛肉和几捆桶板被拴在绳子上吊往首舱,有人正在厨房屋顶上敲钉子,几个男人晃晃悠悠地提着要洒出来的沥青罐子。一只猎狗闹腾了一阵子,忽然停下来去舔它自己的身子。萨姆纳在后桅杆旁边停留了一会儿,往码头周围扫视了一圈。这里没有一个人是他认识的。他告诉自己:世界广阔无边,而他只是身在其中的微尘,极容易被丢弃,极容易被忘记。这种想法正常来说是不会让人感到愉快的,但是却让现在的他感到轻松。他想消融于天宇,飘散在空气中,然后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被重塑。他手上拿着那份清单,走下了船跳板,找到了去克利福德大街药店的路。 药剂师是个脸色蜡黄的秃子,还掉了几颗牙。他低头检查清单,然后抬起头看着他。 “这不对,”他说,“这不是给捕鲸船的,这太多了。” “巴克斯特先生会为所有东西买单。你可以直接把账单给他。” “巴克斯特看过这份清单吗?” 店里光线昏暗,沉闷暗淡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硫黄味,还有浓厚的药膏味。秃顶男人的指尖上粘着一些橙色化学药剂,他的指甲修得见棱见角。在他挽起的衬衫袖子下面,萨姆纳看到了一个陈旧的蓝色刺青的边缘。 萨姆纳说道:“你觉得我会为这种事去烦巴克斯特先生吗?” “如果你把这个狗屁账单给他看的话,他会火冒三丈,因为我知道巴克斯特是个少有的抠门精。” “你尽管拿就好。”萨姆纳说。 男人摇头,一双手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擦来擦去。 “我不能把这些都给你。”他指着铺在台子上的清单说,“还有这项也不能。如果我给你拿了这些药,我拿不到药费的。我按照以前的惯例给你就行了。” 萨姆纳身体前倾,他的肚子压在被磨得十分光亮的柜台上。 “我刚刚从殖民地回来,”他说,“从德里。” 秃顶男人对他的话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热情,他只是耸耸肩,然后用食指伸进右边的耳朵,轻轻扭动。 “我能为你的瘸腿挑个好拐杖,桦木做的。”他说,“象牙手柄,或者是鲸牙的,你要哪个?” 萨姆纳没有回答,他从柜台退后几步,开始四下打量这家药店。他那样子就好像突然有了大把闲散的时光,闲得他必须找点事儿干似的。侧墙那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烧杯、瓶子,里面装着液体、药膏和药粉。在柜台后面有一面巨大的、泛黄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了这个男人的光秃无毛的后脑勺。镜子的一侧摆放着一列方形的木抽屉,每个抽屉上面都有个名牌,并且中间部位都有个黄铜把手。另外一侧是个架子,上面摆放着一些动物标本——那些动物都摆出夸张的进攻姿势。一只谷仓猫头鹰正恶狠狠地扑向一只田鼠,一只獾对着雪貂永久地摆出一副战时姿态,一只长臂猿则在抵挡一条乌梢蛇的进攻。 “这些都是你自己制作的吗?”萨姆纳问,男人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我是这个镇子上最棒的标本师。”他说,“你可以随便找个人问问。” “那你做过的最大的标本是什么?我的意思是体型特别巨大的那种。说实话。” “我做过一头海象。”秃子漫不经心地说了起来,“我还做过一头北极熊。那可都是从格陵兰捕鲸船上带过来的。” “你说你做过一头北极熊的标本?”萨姆纳说。 “是。” “这只熊可真是倒霉。”萨姆纳说,然后笑了起来。“现在,我倒是找到想看一看的东西了。” “我让熊依靠两条后腿站立。”秃子说,“它凶猛的爪子在寒冷的空气中保持进攻的姿势,就像这样。”说着,他把沾染了橙色药水的手伸到身体前,模仿熊发出咆哮的样子。“我是给夏洛克大街的阔佬弗班克做的。我相信它现在还站在弗班克那个宏伟大厅的入口,就在鲸牙帽架的旁边。” 萨姆纳问道:“那你用真正的鲸做过标本吗?” 秃子摇摇头,对他提出的想法回以嘲笑。 “鲸不能被做成标本。”他说,“抛开体型巨大这一点不说,鲸腐烂得太快了。另外,有哪一位正常的先生会想要一个血腥的鲸标本呢?” 萨姆纳点点头,再次露出了笑容。秃头这时候咯咯地笑出声。 “我倒是做过很多梭子鱼,”他自负地补充道,“我还做过好多水獭,还有人曾经给我带来过一只鸭嘴兽。” “你说我们改药名怎么样?”萨姆纳说,“就是账单上的那些药名。改成苦艾酒,或者甘汞?” “清单上已经有甘汞了。” “那就苦艾酒,我们就写苦艾酒怎么样?” “我们可以管那个东西叫胆矾,”男人建议道,“有些大夫可不少买呢。” “那就管它叫胆矾,其他的叫苦艾酒。” 男人点点头,然后在脑子里飞快地计算起来。 “一瓶苦艾酒,”他说,“再来三盎司的胆矾也就糊弄过去了。”他转过身去,打开抽屉,从架子上取下烧瓶。萨姆纳靠着柜台站着,静静地看着他称重、过筛、研磨、塞住瓶口。 “你自己出过海吗?”萨姆纳问他,“去出海捕鲸?” 药剂师摇摇头,没有抬起头看他。 “格陵兰的生意太危险了。”他说道,“我还是乐意待在家里,这里又暖和又干爽,也没有什么横死的危险。” “你倒是个聪明人。” “我不过是谨慎而已。我见识过一两回那种事。” “我得说你是个幸运的人。”萨姆纳回答,目光再一次扫视昏暗的店铺。“幸运到有这么多的东西可以失去。” 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看看萨姆纳是否在嘲笑他,但是萨姆纳一脸真挚。 “没有那么多,”他说道,“和别人比,我并没拥有那么多的东西。”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药剂师点点头,用一根细长的麻绳捆好包裹,从柜台的内侧推了过来。 “志愿者号是个挺好的老船,”他说道,“它熟悉那些冰原周围的路。” “那布朗利呢?我听说他运气不大好。” “巴克斯特信任他。” “确实是很信任他。”萨姆纳说着,拿起包裹夹在腋下,俯下身来签收据。“巴克斯特先生这个人口碑怎么样?” “我们就知道他是个阔佬。”药剂师回答说,“一般来说,靠那种行当致富也不可能是个蠢人。” 萨姆纳笑笑,然后草草点头告别。 “我也这么觉得。”他说。 天空中开始下起雨来。雨水清洗了马粪和肉店发出的味道,空气变得清新怡人。萨姆纳没有回到志愿者号,而是往左走,进了一家小酒馆。他要了朗姆酒,然后拿着杯子走到这个破旧房间的一侧。这里的壁炉没有点火,后院的那片景色也毫不怡人。没有其他人坐在这里。他解开药剂师给他的包裹,取出一个瓶子打开,几乎把一半的内容物都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深色的朗姆酒因而变得颜色更深。萨姆纳喝了一大口,然后闭上眼睛,把那混合液体深深咽下。 也许,目前他还算是自由身。他边想着,边等着药物生效。这或许是理解他目前处境的最好方法。在发生了那么多打击他的事情之后:被背叛,被羞辱,一贫如洗,过着不体面的生活;他的父母因斑疹伤寒症双双过世;威廉·哈珀死于饮酒过量;太多行差踏错,又太多无故被弃;太多良机错失,又太多宏图搁置。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他至少还活着。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不是吗?但他仍然完好无损,仍然温暖,仍然在呼吸。然而现在的他毫无价值,不可否认(作为约克郡捕鲸船上的一个外科医生,什么样的报偿才能抚慰他这长久的劳作?)未来的他也不会变成什么有价值的大人物,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可以成为任何人。难道这不是实情吗?现在他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但是这不正好给了他自由吗?而眼下他所感受到的恐惧和永久的不确定性,他决定归咎于他目前漂泊无依的现状。 这个结论让萨姆纳在片刻之间感到极大的宽慰。如此清晰又如此明智,如此轻易又如此迅捷地实现。但是很快,几乎是顷刻之间,他还未来得及品味这新觉悟带来的丝毫快感,就痛苦地意识到这种空虚的自由不过是属于一个流浪汉或是一只野兽而已。如果现在的他是自由的,那么他眼前的木头桌子也同样是自由的,包括这个空荡荡的杯子也是如此。自由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词单薄如纸,却让人在这至轻至薄的压力面前颤抖崩溃、泪如雨下。他思索了不止一万次:只有富有意义的行动,只有做出大事,其他的行为都不过是会白白飘散的梦幻泡影。他又干了一杯酒,舔了舔嘴唇。然后他提醒自己:想太多可是个巨大的错误,绝对的大错特错。生活不该被质疑,也不该随波逐流,而是去经历、去拼命幸免于难,一个真正的男人可以适应任何风云变幻。 萨姆纳把头靠着白色的墙壁,目光空洞地凝视对面的门廊。他可以听到店主那边传来的动静——吧台后面锡质酒器的碰撞声、活板门关闭时发出的咔嗒声。他察觉到一种清爽和轻松的感觉正在他的胸膛里扩散开来。他思索了一下,认为这不是灵魂层面的感觉,而是来源于肉体。药物正在他的血液里起作用。几分钟以后,他对自己和对这个世界的感觉都变得更好了一些。布朗利船长是个好人,巴克斯特人也不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俩都是尽职尽责的人。他们相信有行动就会有结果,付出就会有收获,有因必有果。谁能说他们是错的呢?他低头看看杯子,已经空空如也。他琢磨是否应该再来一杯。他站起来应该不是问题,但是开口讲话呢?他的舌头发直,感觉好像不属于他自己了。他不是很确定,如果他试着说话,会讲出些什么来呢?具体会是何种语言?发出何种噪声?店主好像感觉到了他进退两难的处境,往他这个方向看了过来。萨姆纳举起空杯。 “马上来。”店主说道。 萨姆纳会心一笑——因为他的需要被发现,他的需求被满足。店主拿着半瓶朗姆酒走到他旁边,然后倒了一杯酒给他。萨姆纳点头致谢。一切都很妥当。 窗外黑了下来,雨也停了,院子笼罩在一片黄蒙蒙的氤氲里。隔壁房间的几个女人笑得很大声。我在这里坐了多久了?萨姆纳惊觉:一小时?还是两个小时?他把酒喝干,系好药包,站了起来。房间比他刚刚走进来的时候好像小了一点儿,壁炉里依然没有生火,但是有人在门旁的凳子上摆上了一盏油灯。他小心翼翼地走过旁边的房间,四下打量了一会儿,把小费放在帽子里交给了女服务生,然后重新回到了街上。 夜空中布满了星星——巨大的黄道星带蔓延在夜空里,其间又聚集了密密麻麻的无数无名的小星星。“星光闪耀我头顶,道德法律在其中。”——他独自走着,想起在贝尔法斯特的解剖厅,他看着那个渎神者——老头斯莱特里兴高采烈地把尸体切成几段。“年轻的绅士们,这里既没有迹象表明这小伙子有不朽的灵魂,”他打着哈哈,一边在尸体的身上又是掏又是拽,像魔术师拉旗子一样把肠子拉了出来。“也没发现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但是我会继续探究他的身体的。” 他回想起被浸泡在罐子里、无助且无意义的漂浮的脑组织——那样子好像腌制过的花椰菜。在海绵状的半球组织里,思想和欲望早已清除得一干二净。这些残余的肉,这些无助的肉,他想。我们怎么可能要求骨头具有灵魂呢?尽管如此,这条街依然是鲜活可爱的:湿漉漉的砖墙在月光下泛出淡淡的红色,皮鞋后跟在石头上敲击时发出回声,他看见一个男人的绒面呢大衣的后背显出的曲线和被拉长的线条,或者看到某个女子裹着法兰绒裙的臀部。海鸥在头顶不断盘旋鸣叫着,它的声音和马车轮子的咔嗒声、人们的笑声,以及咒骂声在夜色中交织在一起,变成一曲富有原始意味的交响乐。他享用过阿片酊以后,最爱的也正是这些:这些纷杂的气味、声音和风景,还有这短暂美景中的那份拥挤和嘈杂。每个地方都闪耀着平凡世界所缺乏的激情和活力。 他溜达着穿过广场和小巷,走过穷人的茅舍和富人的宅邸。有一阵子,他分不清楚哪条路是通向北面的,也分辨不出码头在哪儿。但是,最后他弄明白了:他得靠着鼻子找。他学会了相信直觉,而不是思考再三。比如,为什么坐船出海?为什么要开始捕鲸生涯?这些全都无理可循,却自有道理。这些行为毫无逻辑可言,近乎白痴。他想,聪明不会把你带到任何地方,但是愚蠢,出色的愚蠢却能让你拥有全世界。他走到公共广场,遇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无腿乞丐。乞丐正用口哨吹着《南希·道森之歌》[4]。夜色渐浓,乞丐开始靠自己的指关节沿着小路挪动身体。两个男人停下了,攀谈起来。 萨姆纳问道:“哪条路通往皇后码头?”无腿乞丐用他脏得结痂的拳头横向一指。 “在那边。”他说,“你在哪条船?” “志愿者号。” 乞丐的脸上净是长过天花后留下的疤痕,身子从腹股沟那里截断了。他摇晃着脑袋,咯咯笑得直喘。 “如果你选择跟布朗利一起出海,你就是自找苦吃。”他说,“完全怨不得别人。” 萨姆纳想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布朗利会帮助我们的。”他说。 “如果你想把事情搞砸,他是会帮你的。”乞丐回答说,“如果你想身无分文地滚蛋回家,他也会帮你的。这种事情他全都肯帮。你听说过珀西瓦尔吗?你肯定听说过那个倒霉的珀西瓦尔吧?” 乞丐衣衫又破又脏,戴着一顶走形的苏格兰圆顶帽子,上面补了好几个旧布补丁。 “我当时在印度。”萨姆纳说。 “你可以在这附近随便找个人打听珀西瓦尔。”乞丐说道,“你只消说出名字,然后再看看别人的反应。” “还是你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吧。”萨姆纳说。 乞丐在开口之前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衡量萨姆纳话里的诚意。 “船撞上了冰山,碎成一片一片的了。”他说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船上装满了鲸脂,可是他们一桶都没救出来。淹死八个,冻死十个。活下来的人一分钱都没捞到。” “太不走运了。但是,谁都有可能碰到这种事。” “只有布朗利碰上了这种事,没别人。如果作为一个船长遇到这种事,他通常不再有机会去管理另外一条船的。” “巴克斯特先生很相信他。” “巴克斯特城府极深。关于巴克斯特我能说的就是这些。” 萨姆纳耸耸肩,抬头看着月亮。“你的腿怎么了?”他问道。 乞丐往下看了看,眉头一皱,仿佛惊讶地发现它们不见了。 “你去问布朗利船长。”他说道,“你告诉他奥尔特·卡珀问候他。你告诉他,曾经我有两条完整的腿,但是现在,我两条腿都没有了。你看看他会怎么回答你。” “我为什么要问他这个?” “因为你居然不相信我这样的一个人告诉你的真相。你觉得我在像个傻子似的胡言乱语吗?你可能转身就把我的话抛到脑后了吧,但是布朗利和我都知道事实真相是多么的血腥。你可以问问他在珀西瓦尔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他是奥尔特·卡珀问候他,你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萨姆纳从衣兜里取出一枚硬币,放在乞丐摊开的手掌心。 “我的名字叫奥尔特·卡珀。”乞丐在萨姆纳身后大喊,“你问问布朗利我的腿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可以闻到从不远处的皇后码头飘来的气味——好像只有肉要坏了时才会发出的那种酸臭。在仓房与仓房之间,在堆得乱七八糟的木材场之间的空地上,他看见很多捕鲸船和单桅帆船的剪影。时间已经过了午夜,街上比白天要显得宁静一些——一些隐约的饮酒作乐的声音从码头酒馆、便士银行和那家名为“海员的莫莉小姐”的店传来,不时还能听到出租马车上的嘈杂声或是垃圾车上的抱怨声。星空流转,洇开的月亮一半都藏在一片仿佛镀了镍的云朵后面。萨姆纳已经可以看到又大又宽的黑色的志愿者号了,上面放置了很多索具。它就停在离码头不远处。甲板上空无一人,至少萨姆纳没有看到任何人。装卸工作应该已经结束了,他们现在就是等待海潮到来,再就是等着蒸汽拖船把他们拖入亨伯河。 他的思绪飞到了北方的冰原和伟大的奇观上,他无疑将会看见——独角兽和海豹、海象和信天翁,还有北极地区的海燕和北极熊。他想象着巨大的鲸从船下游过,就好像铅灰色的雨云在沉静的冰层之下流动。他决定画出它们的素描,然后再画水彩风景画。他很可能会用这种方式来完成航海日志。为什么不呢?他将会有大把的时间,此前布朗利已经坦言。他会博览群书(他带了翻旧了的《荷马史诗》),他会重拾被他差不多忘光的希腊语。为什么不?他的事情少之又少——也就是时不时地开些泻药,再就是偶尔确认一下死者。除此之外,其他时间对他来说就是个假期。巴克斯特也已经暗示得够充分了。医生在捕鲸船上不过是个必须符合法律程序的摆设,事实上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当然了,薪水也少得可笑。他想,对呀,他可以读书,可以写作,可以跟船长随意闲谈。日子会很轻松,甚至有点冗长乏味。但是老天知道他这个人需要的是什么,尤其是在经历了印度那些暴乱肆虐的日子之后:污秽脏乱的酷暑天气、粗暴野蛮的人、无处不在的恶臭。不管怎样他都确信,格陵兰岛的捕鲸生活一定跟之前截然不同。 [1] 1英亩约合0.4公顷。——编者注 [2] 几尼,英国旧时的一种金币或货币单位,约合1.05英镑。——编者注 [3] 德鲁伊(Druid),在古英国凯尔特文化中指享有崇高地位的专业人士阶层。此处指医术高超的人,是一种讽刺的说法。——编者注 [4] 南希·道森是十八世纪知名的舞者和演员,她的成名舞曲后被人改编成歌曲,以她的名字命名。——编者注 3 “现在起风了。”巴克斯特说,“我敢打赌,你们很快就能到勒威克。” 布朗利靠着驾驶舱站着,把一口浓痰越过船尾的栏杆吐到了宽阔暗棕色的亨伯河之中。从北到南,一道浅浅的海岸线把铁锈色的河口和天空连接了起来。在他前面,蒸汽拖船一边平移前进,一边发出噪声。海鸥翱翔天际,海水也像沸腾了似的四下翻滚。 布朗利说:“我真等不及要见到你在勒威克的那群白痴了。” 巴克斯特笑了。 “全是好人,”他说,“都是地地道道的设得兰人,吃苦耐劳,热情听话。” “一到北海[1],我就能把船舱装满。”布朗利说。 “用什么装满?” “鲸脂。” 巴克斯特摇摇头。 “阿瑟,你不需要对我证明什么,”他说,“我了解你。” “我是个捕鲸汉。” “你确实是,而且是个优秀的捕鲸汉。问题不出在你身上,也不在我身上。我们曾经有过的问题已经不存在了。三十年前,任何一个蠢货只要有一条船和一个鱼叉就能发大财。你当然知道这些了。你记得28号那天出发的奥萝拉号吗?那条船是六月份回来的——该死的六月——船上带了好几麻袋的鲸骨,都堆在船上,比我脑袋还高。我不是说这个事情容易做,它从来都不容易,你也知道这一点。但这是可以做到的。现在,你需要什么?一个两百马力的蒸汽引擎、捕鲸炮和好运。当然,即便如此,你也可能两手空空地回来。 “我会搞定的。”布朗利口吻冷静地坚持说,“我会用脚踢这些杂种的屁股,然后让他们满载而归。你等着看吧。” 巴克斯特向他走了过来。他的穿着打扮与其说是个船商,不如说更像个律师:小牛皮做的黑靴子、淡黄色的马甲、紫色的颈巾,海军蓝呢料圆角上衣。他头发灰白且稀疏,红通通的脸庞上有着明显的血管,衬出一双阴郁的眼睛。他看上去积病多年,但是却从没有一天不在办公室里待着。布朗利想,这个男人是个伪君子,但是看在基督的面子上,让他继续说话吧。说话,说话,说话——让那些没有终点、不会停歇的话语就从口若悬河的嘴里不停地流淌出来吧!而布朗利自己呢,既然已经到这步田地了,就只好听之任之。 “我们把他们全弄死了,阿瑟。”巴克斯特继续说道,“那是多大的壮举,也是多大的收益呀。我们曾经拥有过二十五个好年景。但是世界变了,现在是新的一章。其实这不是结束,而是更好的开始。现在已经没有人想要什么鲸脂了——现在大家都用石油、煤气。你知道的。” “人们不会一直用石油。”布朗利说,“那不过是一阵子的跟风而已。鲸可是会一直有用的——你只需要一个能找到鲸的船长,再找一群听话的伙计。” 巴克斯特摇摇头,阴郁地靠在一边。布朗利闻到了润发油和芥末的味道,其间还掺杂着火漆和丁香的气息。 “别搞砸了,阿瑟。”他说,“别忘记我们是怎么到这步田地的。这跟尊严没有关系——既跟你的尊严没有关系,也跟我的没关系。当然了,肯定跟那该死的鲸也没关系。” 布朗利把头转向一边,没有做出回答。他的目光一直看着林肯郡沉闷乏味的海滩。他想,他其实从来没有喜欢过这片土地。它太安稳了,太僵化了,也对它自己太自信了。 “你让人检查过泵了吗?”巴克斯特问。 “达拉克斯检查过了。”他回答。 “达拉克斯是个好小伙。我从来没从他这个鱼叉手身上找出过什么毛病,对吗?我相信你其实也注意到这一点了。我给你的三个人,是我拥有的最好的三个水手。达拉克斯,鲸鱼琼斯,还有一个叫什么来着?对了,叫奥托。任何一位船长都会乐意拥有这三个船员的。” “他们确实不错。”他首肯,“他们三个当然好,但卡文迪什就不大有用。” “你必须要有卡文迪什,阿瑟。卡文迪什非常有用。关于这一点,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 “我听船上有些风言风语。” “关于卡文迪什?” 布朗利点点头。 “让他做大副不太妥当。他们都觉得他是个一文不值的下流胚。” “卡文迪什是个卑鄙的皮条客,这无可争议,但他永远会服从命令。到了北海以后,你会发现,最令人讨厌的事情就是某个浑蛋自作主张。更何况,你还有二副,年轻的马斯特·布莱克。他会帮你克服前路的重重困难。他头脑非常灵活。” “那你怎么给我们弄了个爱尔兰的外科医生呢?” “萨姆纳?”巴克斯特耸耸肩,然后轻声笑了起来。“你知道我给他多少钱?一个月两英镑。搓堆卖的价格了。这差不多破纪录了。这有些可疑,但我觉得我们不需要为此担心什么。他不希望给我们找麻烦。我很确定这一点。” “你相信死人的话吗?” “天哪,肯定不!难道你信?” “你觉得他是不是被解雇的?” “可能性相当大。可是即便他是被解雇的,又如何?” “他曾在德里待过。他在尼科尔森死之前见过他。” 巴克斯特扬起了眉毛,点点头,看上去很钦佩。 “尼科尔森称得上是血勇枭雄。”他说,“我们如果多几个尼科尔森那样能把王八蛋绞死的英雄,少几个左右摇摆的胆小鬼,我们的帝国会更稳固。” 布朗利点头表示赞同。 “我听说他只需挥动一下他的军刀,就可以把叛军砍成两段。”他说道,“我的意思是说,尼科尔森砍人就像切黄瓜似的。” “像切黄瓜,”巴克斯特笑了,“这场景可有吸引力了,是不是?” 他们通过格里姆斯比港口,斯帕恩海角的黄色线条随即映入眼帘。巴克斯特看了一眼他的怀表。 “我们走得挺快。”他说,“目前都是好兆头。” 布朗利让卡文迪什给蒸汽拖船发个信号。 一两分钟以后,拖船慢了下来,两船之间的绳子渐渐松弛。他们解开缆绳。布朗利吼叫着命令打开主帆。清新的风从西南方向吹来,水面平静,仅有几片灰云飘在东边的地平线上。布朗利扫了一眼巴克斯特,巴克斯特此时正对他露出一脸笑容。 “我在离开前还有些话想对你说,阿瑟。”他说着,向下点点头。 “把那该死的绳子卷起来。”布朗利对卡文迪什吼着,“保持平稳,别再开帆了。” 两个男人一起走下升降梯,走进船长室。 “白兰地?”布朗利问道。 “为什么不?既然我已经付钱了。”巴克斯特说道。 于是,他们开始对坐而饮。 “我把文件带来了。”巴克斯特说,“我觉得你也许想亲自看看。”他从包里抽出两页羊皮纸,平放在桌子上,然后推了过去。布朗利低头看了片刻。 “一万两千英镑分三次支付。这可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啊,阿瑟。”巴克斯特继续说,“你应该醒悟了。这比你靠捕鲸挣来的可多多了。” 布朗利点点头。 “坎贝尔最好老老实实待在那里。”他说,“这就是我要说的。如果我需要坎贝尔的时候,他却不在,我会立刻掉转船头回家。” “他会的。”巴克斯特说,“坎贝尔不像看上去那么傻。他知道如果这次干得好,下一次赚钱的机会就轮到他了。” 布朗利摇头。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他说。 “全是为了钱,阿瑟,除此之外别无其他。钱让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才不会关心你是怎么想的。一扇门关闭了,就会有一扇新的门打开。我控制不了钱,我没法让它照我说的做,也没法告诉它接下来去往哪里。我真希望我可以说明白,但是我做不到。” “你最好还是祈祷那里的冰足够多吧。” 巴克斯特把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哦,那里一直都有冰。”他笑着说道,“我们都知道,如果有一个人活着,并且知道如何找到它,我相信那个人肯定会是你。” [1] 本文中的北海指大西洋东北部边缘海,位于欧洲大陆的西北。——编者注 4 1859年4月1日,他们到达了勒威克港。灰色的天空下着滂沱大雨,小镇四周的山岭光秃秃的,呈现出潮湿的锯末般的颜色。两条从彼得黑德开来的船,一条叫赞布拉,一条叫玛丽安妮,早就安安稳稳地停泊在海港里了,而从邓迪市来的真爱号将在第二天到达。船长布朗利一吃完早餐,就跑到镇上去了。他去找他在当地的船务代理人塞缪尔·泰特,好从全体人员中划分好设得兰人的比例。萨姆纳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分发烟草,以及照顾因胆管狭窄而痛苦不堪的甲板水手托马斯·安德森。下午,他在自己的床铺上躺着读《荷马史诗》。读着读着,他打了个盹,直到卡文迪什敲门才醒过来。卡文迪什说他正在召集大家参加一个小型水手聚会,一块儿去喝喝当地的酒。 “现在我要去参加这个聚会。”卡文迪什说道,“我得承认,达拉克斯一喝酒就是个疯狂的异教徒;布莱克是个很酷的家伙,并且声称只喝姜汁啤酒或者牛奶;鲸鱼琼斯也是个炮仗脾气。当然了,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今后的探险还是该死的未知数。可是不管怎样,我敢担保今晚的聚会绝对令人满意。” 达拉克斯和琼斯负责把小船划到岸边。卡文迪什全程都在不停地说话,他说了一段故事之后,又紧接着说另一个,全是关于他亲眼所见的白刃肉搏战,还有他曾经睡过的一个勒威克丑女人。 “天啊,她的下体散发出奇怪的臭味。”他说道,“除非你在场,否则确实难以置信。” 萨姆纳靠近布莱克坐在船尾。在离开船舱之前,他服用了八滴阿片酊(这种剂量对他来说刚刚好,既可以让这场出行不至于难以忍受,又不会把他变成傻子),此时正在倾听水花溅在桨叶上的声音,以及船桨碰到桨架时的咔嗒声(他很高兴借此可以忽略卡文迪什)。布莱克问他是否是第一次来勒威克,萨姆纳回答确实是第一次。 “你会发现这是个落后地区。”布莱克告诉他,“这块土地相当贫瘠。设得兰人对改变现状也表现得兴致缺缺。他们是农民,具有农民的美德——我觉得是这样,但是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要你在岛上多溜达溜达,看到农场和建筑物的破败状况,你马上就能领会我的意思了。” “镇上的人怎么样?他们能从捕鲸生意里捞到什么好处吗?” “有一些人可以挣到些钱,但是大多数人却被捕鲸生意弄得堕落了。这个镇子,跟其他港口一样肮脏邪恶——也许比起大部分港口来说也不算坏,但是也肯定不会更好。” “对了,这可得感谢该死的老天,”卡文迪什大声说道,“这里有像样的美酒,还有漂亮的女人。这就是一个男人在开始血腥的捕鲸之前需要的全部了。幸运的是,这两样东西恰好是勒威克为数不多的优势。” “还真是这么回事。”布莱克赞同道,“如果你想喝苏格兰威士忌,还想睡廉价的妓女,萨姆纳先生,你还真来对地方了。” “有你们这样经验丰富的向导,我感觉自己很幸运。” “你是真走运啊。”卡文迪什说,“我们会指点你门道,不是吗,达拉克斯?我们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卡文迪什笑了。达拉克斯从离开大船开始一直没有开口说话,这时候他从船桨上抬起头来注视着萨姆纳,好像在确定他是谁,要怎么对待他才好。 “在勒威克”,他说,“最便宜的威士忌是六便士一杯,一个略有姿色的妓女需要一先令,如果你的要求比较特别的话,也可能是两先令。你需要知道的诀窍就是这些。” “你也看得出,达拉克斯是那种少言寡语的男人。”卡文迪什说道,“但我是个话痨,所以我们正好是个互补组合。” “琼斯在那儿做什么?”萨姆纳问道。 “琼斯是从庞蒂浦来的威尔士人,所以没人听得懂他说的任何一个词。” 琼斯四下里看看,然后督促卡文迪什赶紧划船。 “看我说什么来着?”卡文迪什说,“完全搞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们从皇后酒店出发,经过商业区和爱丁堡军事区。离开军事区以后,他们来到夏洛特大街的布朗夫人酒吧。达拉克斯、卡文迪什和琼斯,每个人都挑了个姑娘上楼去了。萨姆纳(在服用了阿片酊以后,他可干不了这种事。而且,他正好有借口了。他可以声称自己需要时间从药效中恢复)就和布莱克(他也冷口冷面地拒绝了,理由是他向未婚妻贝莎许诺过要保持忠诚)坐在楼下喝酒。 “萨姆纳,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布莱克说。 萨姆纳在浓浓的醉意中看着他,点了点头。布莱克年轻热诚,萨姆纳相信自己也是这样的性格,甚至可能还要狂妄一些。他从来也不表现得粗鲁或是傲慢。但是,有时候他感觉到自我意识与他的位置并不相称。 “当然,”他说,“你当然可以问。” “你在这里做什么?” “在勒威克吗?” “在志愿者号。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在格陵兰的捕鲸船上工作?” “在之前的某个晚上,我在船长室里解释过,因为我叔叔的遗嘱,那个牛奶场。” “但是你为什么不在城里的医院找个工作?或者在其他的项目里工作一段时间?你肯定知道什么人能帮到你。捕鲸船上医生的工作,既不舒服又很乏味,并且报酬少得可怜。通常都是由一些缺钱的医学院的学生来担任,而不是像你这样一位年富力强、经验丰富的人。” 萨姆纳抽了两根雪茄,从鼻孔里呼出烟来,眼睛也眨巴起来。 “也许因为我是个性情古怪、难以改变的人吧,”他说,“也有可能我本来就是个傻瓜。你没想过这种原因吗?” 布莱克笑了。 “我怀疑两个原因都不是真的。”他说,“我看到你在读荷马的作品。” 萨姆纳耸耸肩。他决定保持安静。属于他的真理可能就是沉默是金。 “巴克斯特先生给了我一份工作,然后我就接受了。也许这个行为对我来说比较草率,但是现在我们已经开始这趟旅程了,我正在期待未来的经历。我计划记航海日志,画画,阅读。” “航海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轻松。你知道,关于布朗利的很多东西有待证明——我相信你听说过珀西瓦尔吧?布朗利很幸运,在发生那件事情之后,他还能做另一条船的船长。如果他这次失败了,他的航海生涯可能就结束了。当然,你只是船上的医生,可是我也看到过有船上医生被迫参与捕鲸的。你不会是第一个。” “如果这是你所担心的,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害怕工作,我会做好我的事情。” “哦,当然,我相信你会的。”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出现在志愿者号上?” “我还年轻,又没有近亲在世,也没什么牵肠挂肚的朋友。我要出人头地,就得冒点险。虽然布朗利是出名的鲁莽,但是如果他成功了,我会挣到一大笔钱;如果他失败了,也怪不到我头上,而我还拥有很多时间和机会。” “作为一个年轻人,你算是足够精明了。” “我可不想跟他们——达拉克斯、卡文迪什、琼斯——似的稀里糊涂地了此一生。他们都停止思考了,既不知道他们自己在做什么,又不知道为什么要做。但是,我有自己的计划。从现在开始五年之内,也许更快一些,看我运气了,我会有自己的船只。” “你有自己的计划?”萨姆纳说道,“你觉得你的计划可行吗?” “哦,当然了。”他说着露齿一笑,表情夹杂着恭敬与傲慢,也含有目空一切的狂妄,“我想会的。” 达拉克斯第一个从楼上走了下来,他选了靠近布莱克的凳子坐了下来,还放了一个悠长响亮的屁。另外两个男人都望着他。他眨眨眼,然后挥手跟酒吧女招待要了一杯酒。 他说:“因为就花了一个先令的小钱,所以没挑到好的。” 角落里的两个提琴手拉起琴来,一些女孩开始跳起舞。赞不拉号船上的人一到,水手派对就算正式开始了。布莱克走过去跟他们攀谈。这时候,卡文迪什出现了,他还在扣着裤子上的纽扣,但是没人看到鲸鱼琼斯的影子。 “我们的布莱克先生在那儿站着就好像个自鸣得意的小刺头,是吧?”卡文迪什说道。 “他把他未来的计划告诉了我。” “去他该死的计划吧!”达拉克斯说道。 “他想有一条自己的船。”卡文迪什说道,“但是他不会成功的。他其实都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那么将要发生什么呢?”萨姆纳问。 “也没什么。”卡文迪什说,“和平常一样。” 赞不拉号船上来的人开始跟妓女们一起跳舞。他们又是高声欢笑,又是在地板上阵阵跺脚。空气中弥漫着木屑和煤烟味,还有阵阵烟臭和陈啤酒味。灰尘漫天。达拉克斯轻蔑的目光越过那些舞者,然后他让萨姆纳给他买一杯威士忌。“我会给你一张期票的。”他许诺。萨姆纳谢绝了,然后叫了酒。 “你知道吗,我也听说过德里,”卡文迪什搭话说,并且把身子也靠了过来。 “你听说什么了?” “我听说那里有大钱可赚,战利品丰富。你没弄到什么东西吗?” 萨姆纳摇摇头。 “叛军在我们到来以前就洗劫了整个城市。他们把东西都带走了,留给我们的只有流浪狗和残破的家具。那地方完全被劫掠一空了。” “没有金子吗?”达拉克斯问,“没有珠宝吗?” “我要是有钱,干吗还跟你们这样的家伙坐在一起?” 有那么几秒钟,达拉克斯直盯着他,好像在认真琢磨这个难以立即回答的复杂问题。 “那里富人多如牛毛,”他最后说,“可惜我不是。” “我敢打赌,你看到过一些臭名昭著的屠夫,”卡文迪什说,“还有令人发指的暴行。” “我是个医生,”萨姆纳说,“所以我对杀戮没有那么深刻的印象。” “没印象?”达拉克斯重复道。他的样子带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嘲讽,好像这个词本身就显得既幼稚,又荒谬。 “如果你们想大惊小怪,那就大惊小怪好了。”萨姆纳说,“我是不会对杀戮本身感到吃惊的。再也不会了。” 达拉克斯摇摇头,然后看着卡文迪什说:“我自己其实对杀戮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你呢?卡文迪什先生。” “不,不怎么吃惊。达拉克斯先生。我还发现其实我自己也可以动手干上那么两下子。” 达拉克斯喝完了他杯子里的酒以后,跑到楼上去找琼斯,可是没找到。在他回来的路上,他跟赞不拉船上的某个男人吵了几句。达拉克斯坐下后,那个男人冲他喊,达拉克斯却装作没听见。 “别再有下次。”卡文迪什说。 达拉克斯耸耸肩。 小提琴手开始演奏一首名叫“马尼马斯科”的曲子。萨姆纳看着那些脏兮兮的、胡乱搭配的舞者们转圈、跺脚。他想起兵变前在菲罗兹布尔跳波尔卡舞的日子,他想起了殖民地舞厅里的温热,想起雪茄、糕饼、玫瑰香水和汗水散发出的气味掺杂在一起。曲子变了,有的妓女坐下来休息,有的弯下腰,把手放在膝盖上,慢慢调整呼吸。 达拉克斯舔了舔嘴唇,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房间的另一头。他在桌子和桌子之间穿行,一直走到几分钟前跟他争吵的那个男人的身旁才停了下来。然后,他身子前倾,在他耳边说了一些下流挑衅的话。这个男人跳了起来,达拉克斯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脸上揍了两拳。当他第三次举起拳头但尚未发起攻击时,其他船员将他扑倒在地,群起而攻之。 音乐停止了,到处是尖叫声和咒骂声,家具被打坏了,玻璃杯也碎了。卡文迪什过来帮忙,但是立刻就被打倒在地。现在人数是二对六。萨姆纳看着这一切,更愿意保持中立——他是个医生,不是一个打手——但是他清楚同伴的劣势,也明白自己的责任。他放下盛有波特酒的杯子,走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一个小时以后,达拉克斯膝盖也破了,身上好几处淤青,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威士忌的味道。他们从一场虎头蛇尾的派对中脱身,返回志愿者号。没人知道琼斯和布莱克跑到哪里去了。萨姆纳蜷缩在船尾呻吟着;卡文迪什挨着他躺着,大声地打着呼噜。头顶的天空连月亮都没有,四周的海水浓黑如墨。如果不是捕鲸船上的灯光和岸边星星点点的光亮,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只会被一片虚空包围。达拉克斯用力划船,身子有规律地前倾,继而后仰。他感觉到水的力量对他们的船一推一拉。 到达志愿者号以后,达拉克斯叫醒了酣睡中的卡文迪什,然后他们一起把萨姆纳拖到了甲板上,接着再把他抬进船舱。他的舱门上了锁,所以他俩不得不在他的衣兜里翻找钥匙。最终,他们把他放到铺位上,再帮他脱掉靴子。 卡文迪什说:“这个倒霉的小伙子,他倒是需要个大夫。” 达拉克斯没听他讲话。达拉克斯刚刚发现萨姆纳的马甲口袋里有两把钥匙,所以他正在纳闷第二把钥匙是用来开哪个箱子的锁的。他四处看看,发现床下药箱旁边摆着一个上锁的行李箱。他弯下身子,用食指碰了碰箱子。 “你在干什么?”卡文迪什问他。 达拉克斯晃了晃第二把钥匙。卡文迪什吸了一下鼻子,抬手把嘴唇上刚刚流出来的一点儿鲜血擦掉。 “也许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没有,”他说,“装的就是平常东西吧。” 达拉克斯把行李箱拖出来,用第二把钥匙打开。他开始翻行李箱里的东西。箱子里有一条帆布裤子,一顶巴拉克拉瓦盔式帽,一部装订粗糙的《伊利亚特》。移开这些东西后,他发现了一个细长的桃花心木的盒子,并且打开了它。 卡文迪什轻轻地吹起口哨。 “鸦片烟枪。”他说,“乖乖。” 达拉克斯拿起那根烟管,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儿,闻闻烟斗,然后把它放了回去。 “不是。”他说。 “不是什么?” 他又拉出了一双高筒靴、一盒水彩笔、一套亚麻衣物、一件羊绒背心、三件法兰绒衬衫、一套刮胡刀。萨姆纳呻吟着翻了个身。两个男人停下来,看着他。 “看看箱底。”卡文迪什说,“重要东西肯定藏在箱底。” 达拉克斯伸手进去摸索。卡文迪什打了个哈欠,用手拍掉他大衣肘部沾的一块芥末。 他问:“发现什么了吗?” 达拉克斯没有回答,他把另一只手也伸进行李箱底部,然后拉出了一个脏兮兮、折了一角的信封。他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份文件,把它递给了卡文迪什。 “军队除名书,”卡文迪什说。过了一会儿,他说,“原来萨姆纳上过军事法庭,所以他没有抚恤金。” “因为什么?” 卡文迪什摇头。 达拉克斯抖抖信封,一枚戒指掉了下来。是金的,上面还有好大的两颗宝石。 “是假的,”卡文迪什说,“准没错。” 一个小小的、方形理容镜挂在萨姆纳头顶隔板上的几个黄铜弯钩上。这应该是以前住这间舱室的人留下来的虚荣的小玩意儿。达拉克斯舔了舔戒指,然后擦了擦。卡文迪什看着他,随后身子前倾,费劲地看着那条划痕——长长的灰色划痕,波状的线条,就好像是从一个丑陋的老妇人头上拔的一根头发似的。他舔了舔食指,然后擦掉灰尘,好估量出划痕的实际深度。他点点头。他们小心翼翼地对看了一眼,然后低头看看萨姆纳。后者呼吸沉重,正睡得深沉。 “这是从印度德里抢来的战利品。”卡文迪什说道,“这个撒谎的杂种!可是他为什么不卖了它?” “应该是为了以防万一。”达拉克斯解释道,好像这个答案本身就是那么显而易见。“他觉得这些东西会让他有安全感。” 卡文迪什对这种愚蠢的想法报以嘲笑,摇了摇头。 “捕鲸是极其危险的航海活动。一点点坏运气就会让我们丧命。这是个简单的事实。” 达拉克斯点点头。卡文迪什继续说道:“如果一个男人在航海时不幸身亡,大副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要拍卖掉所有属于他的东西,好去帮助他的遗孀。我说错了吗?” 达拉克斯摇晃着脑袋。 “你说的对。”他说,“但是不全对。在勒威克则有所不同。” “废话!” 达拉克斯把戒指和那封军队除名信放回信封,收到行李箱的底部,把其余的东西整理成原来的样子。他咔嗒一声锁上了行李箱,然后把它推回了床下。 “别忘了钥匙。”卡文迪什提醒他。 达拉克斯把钥匙放回萨姆纳的衣兜里。两个男人从船舱走到了升降梯上。他们在分开前停顿了一下。 “你觉得布朗利知道这事吗?”卡文迪什说。 达拉克斯摇摇头。 “除了我们没别人知道。”他说,“只有你和我。” 5 他们从勒威克北部出发以后,很多天船都在茫茫大雾中穿行。雨点夹杂着雪花从空中落下,凌厉的寒风没有一天不是狠狠地吹在每个人身上。远处海天相接,交界处仿佛形成了一条涌动的细线和一大片无法渗透的灰色。 萨姆纳一直待在他的舱室里不停地呕吐。他既不能阅读,也不能写作。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让驴踢了才会跑到这个地方来。有两次,他们的船被东边刮来的大风狠狠地攫住,缆绳尖叫着,船被冷酷海洋上小山一样的波浪抛下去,又抛上来。 到第十一天,天气稳定了下来,他们遇到了冰山:一大块一大块、有好几码[1]宽的冰块在水中上下浮动。空气新鲜而清冷,但是天空明澈,就连远处的扬马延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岛上白色火山从远处看起来就是一个小点。泥浆袋堆在甲板上,火药、雷管和来复枪已经准备就绪。全体船员开始给枪上膛、磨亮尖刀,准备猎海豹了。两天后,他们第一次看到了大群海豹。次日破晓时分,他们把捕鲸小艇从志愿者号上放了下去。 达拉克斯在冰面上独自行动。他从一群海豹跑到另一群海豹那里,又是用枪射击,又是用棍棒击打。他看上去非常有耐心,手法冷酷而果断。那些幼崽对着他发出阵阵尖叫,蠢笨地扭动身子妄想逃跑。可是它们速度太慢,并且也太笨了,所以全都在劫难逃。如果是体型大一些的海豹,他就会赏一颗子弹给它们。每当他杀死一只海豹,他就会把它翻过来,用刀沿着鳍状后肢划上一圈,再沿着脖子到生殖器把皮剥下来。他把刀锋插进海豹的肌肉和脂肪之间,然后开始切割,一直到把外皮剥离下来为止。他做完这些以后会把剥下来的皮串成一串,好把猎物拖走。撕裂的肉看上去很吓人,好像难看的胞衣。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都被扔在雪地上,等着被海鸥或者熊崽吃掉。这么折腾了几个小时以后,冰盖上血流成河,一片狼藉,就像个屠宰场。五只捕鲸艇也都分别装着一堆腥臭的海豹皮。布朗利示意大伙可以回去了。达拉克斯身子绷得紧紧的,拉着他最后一批货品,然后他弯着身子,把自己那把剥皮刀在咸咸的海水里涮了一下,以便清掉刀上沾上的血块和脑组织。 在大伙把这些东西绞成一束一束的货品时,布朗利一边数着海豹皮的数量,一边计算它们的价值。四百张海豹皮能炼出九吨油,他估计每吨油在市场上能卖到五十英镑——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算是有个好的开始,不过还不能掉以轻心。海豹群开始四散,而这里还有其他捕鲸船派过来的小型捕猎队。那些荷兰人、挪威人、苏格兰人和英国人,全都聚集在浮冰之间宽阔的水域上,全都在对这些猎物虎视眈眈。 在黄昏的最后一道光线消失之前,他爬上瞭望台,在望远镜里确认次日的狩猎地点。今年的海豹群比往年的要大得多。虽然今年的冰盖冻得有些不均匀,特别是一些地方的冰层特别薄,但还是适于航行的。他觉得只要这帮人不偷懒,五十吨肯定是没问题的。虽然巴克斯特提供的那些工具跟柴火棍似的,但他觉得他的净利润少说也能有三十,甚至可能达到三十五。明天,他会再派出一条船,也就是第六条船。任何人,只要他会喘气,能拿得起来复枪,就会被派出去猎海豹。 凌晨四点钟,他们再次将一些小艇放到了海面上。萨姆纳坐在第六条小艇上,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卡文迪什、厨子、服务生和几个长期开小差的懒鬼。外面已经达到零下十八摄氏度,还刮着一股小风,大海呈现出和伦敦的泥浆一样的颜色。萨姆纳担心会被冻伤,特意戴上了他的骑士帽,围上了针织围巾。他的来复枪就夹在两个膝盖之间。在往东南方向划行了半个小时后,他们看到了不远的地方有一群海豹。他们靠近冰盖抛锚,然后上了岸。卡文迪什走在最前面,嘴里还哼着歌曲《列治文山的小姑娘》的调子,其他人则跟在他后面,形成歪歪扭扭的一列。他们走到靠近海豹五六十米远的地方,四下散开,开始射击。他们杀死了三只成年海豹、打死了六只小的。但是其他的海豹都安然无恙地逃走了。卡文迪什啐了一口唾沫,重新装好来复枪,然后爬到冰脊上面,四下张望。 “在那边,”他指着不同的方向对其他人喊,“那边,还有那边!” 服务生留下来给死海豹剥皮,其他人则散开单独行动。萨姆纳选择往东走。流冰总是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和哀鸣声,其间夹杂着偶尔从远处传来的枪声。他又射杀了两只海豹,并且尽他所能地剥掉了皮。他用刀子在海豹皮上打孔,穿上绳子,把它们系在一起,然后用肩部拖着这些东西往回走。 到中午时分,萨姆纳又杀死了六只海豹。他离捕鲸小船约有一英里[2]的距离。他拖着重达一百磅[3]的海豹皮穿过一连串宽阔的、不稳定的浮冰。疲惫使他走路都踉踉跄跄的。他的肩膀被绳子擦伤了。绳子的摩擦引起阵阵疼痛,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也让人十分难受。他抬起头来定睛一看,发现卡文迪什就在他前方差不多一百米远的地方,他右边则是另外一个男人的黑影子。他们都拖着海豹皮朝同一个方向前进。他喊了一声,但是凛冽的风吞没了他的声音。没人停下脚步,也没有人朝他看。萨姆纳继续艰难前行。当他步履艰难地前进时,他想起了他那温暖的庇护所一样的舱室,还有他的药箱里的五个短颈瓶——里面装满了阿片酊,好像一列等待检阅的士兵。每天晚上他会在晚餐后喝二十一滴朗姆酒。其他人都以为他在用功学习希腊语,都取笑他。但是,说真的,在其他人开始玩纸牌或者讨论天气的时候,他舒舒服服地躺在铺位上,处于一种难以名状的极乐情绪中。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可以是任何人,可以处于任何时空。他的精神在几个毗邻的时空里前后穿行——戈尔韦、勒克瑙、贝尔法斯特、伦敦、孟买——一分钟好似一个钟头那么长,而十年光阴也好似渺渺一瞬。阿片酊编织弥天大谎。有时候他也会这样寻思,这个围绕着自己的世界,这个充满血腥、痛苦、单调并且令人忧心忡忡的世界,是否是个幻象?但他心里明白,即便他再怎么糊涂,他意识中的这些都不能称之为真实的东西。 萨姆纳到达了一个由两块浮冰构成的一码宽的裂缝边缘。他把绳子的一端抛了过去,自己往后回撤一步,准备完成这短短一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下起雪来。雪片从四面八方袭来,打在他的脸上、胸膛上。根据先前的经验,他明白用健壮的那条好腿而不是坏的那条起跳,情况会好些。他先是迈出一小步,然后是更快更大的一步。他屈膝奋力向前,但是用来支撑身体的那只脚在冰上滑倒了:他没能轻松越过,而是像个小丑一样滑稽地摔倒了——头冲前,胳膊挥舞着——跌落在黑暗冰冷的海水里。 在一段长长的、充满混乱的时间里,他沉在水里,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他奋力踩水好令身体保持直立,随后他的一只胳膊搭住了浮冰的边缘。刺骨的寒冷压迫着他的呼吸。他在半空里乱抓,耳朵里仿佛有东西在咆哮。紧接着,他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浮冰,两只手奋力协作,试图将身体脱离冰水。但是他做不到。冰太滑了。上午的拖拽劳作又早已将他的两只手臂弄得十分无力。水涨到了他的脖子那里,雪也下得更大了。他听到冰块在自己周围碎裂的声音,并且还在咯吱咯吱地往更低的位置移动。如果流冰聚集在一起,他知道自己会被它们夹碎的。如果他在水里待的时间过长,他会丧失意识,直到溺毙。 他再次抓住浮冰,保持身体不会下沉。他痛苦地悬挂在那里,一动不动,既没有让自己从水中脱身,也没有让自己全然下沉。最后,他的两只手从冰上滑落,人猛然朝后跌落了下去。水灌进了他的嘴和鼻子。他又是用嘴吐,又是用鼻子往外喷。他踩了几下水才让自己浮在水上。湿透了的衣服在把他往下拽,而且力道越来越大。寒冷让他的肚子和腹股沟那里开始抽搐,腿和脚也麻木了。卡文迪什这个浑蛋在什么地方?他想,卡文迪什一定看见他摔倒了。他喊了一声救命,接着又喊了一次。没有人来。他孤立无援。绳子倒是近在咫尺,但是绳子另一端的海豹皮不足以承担他的重量。他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脱离困境。 第三次,他抓住浮冰的边缘,两腿同时用力猛蹬,奋力令自己上浮。他用右肘撑住冰面,然后是他的左掌。伴随着一阵痛苦的呻吟,他用肘部支撑,笨拙地往上爬。他强迫自己往上一点儿,再往上一点儿,先是他的下巴,然后是他的脖子,再是他胸膛上半部分,都升到了浮冰边缘的上面。他再次用左手奋力向下压,以肘为轴,又上来了一两英寸[4]。有那么一刻,他相信命运的天平正在向他倾斜,他马上就要成功了。可是,他才刚这么想,他用力压着的浮冰就碎了,他的右肘滑了下去,下巴重重地磕在浮冰的尖角上。他抬起头,茫然无助得凝视那苍白恼人的天空,然后身子向后沉到深色的水里去了。 [1] 1码约合0.9米。——编者注 [2] 1英里约合1.6千米。——编者注 [3] 1磅约合0.45千克。——编者注 [4] 1英寸约合2.54厘米。——编者注 6 布朗利梦见自己在喝从一只旧鞋子里流出来的血。那是奥尼尔的血,可是奥尼尔已经因为寒冷和喝了太多的海水而死于非命。他们把鞋子传了一圈,每个男人都颤抖着喝上一口。血液温热,有一部分残留在他们的嘴唇和牙齿上,看上去仿佛是红酒。去他妈的!布朗利想。一个男人必须生存下来,哪怕一个小时,哪怕一分钟。否则还能怎样?底舱里漂着好几桶面包,还有好几桶啤酒,但是没人有力气,也没有人有智慧能得到它们。如果能多拥有一些时间的话——但是在黑暗之中的时间也是一片混乱。底舱里有十二英尺深的水,一刻钟后它们就消失了,船只发生侧歪,右舷左倾,显现在汹涌的波涛之上。奥尼尔死了,但他的血依然是热的。最后一个男人舔了舔鞋垫,用手指沿着后跟抠抠里面。那颜色令人惊奇。这世界上其他东西都是黑白棕三种颜色,唯有血与众不同。布朗利想,这是神赐。他大声地说了出来:“这是神赐!”男人们都看向他。他转过身来对外科医生下命令。他说,他觉得奥尼尔的血就在他的喉咙里、胃里,甚至已经流遍他的全身,给了他全新的生命。外科医生替他把血全都放干,然后又给自己放血。有一些男人把他们自己的血掺和在面粉里做成面团。另外一些人则狼吞虎咽地把它吃掉,就像醉汉从鞋子里喝血那样。这不是罪恶,现在这里没有任何东西称得上是罪恶。他这样告诉自己,这里只是血、只是水、只是冰;这里只有生命和死亡,以及中间的灰色地带。他告诉自己他不会死,现在不会死,将来也不会死。他渴了就喝自己的血,饿了就吃自己的肉。血肉的滋养会让他变得强大,最终填满这空荡荡的整个天空。 7 布莱克找到萨姆纳时,以为他已经死了。他的身子就卡在两块浮冰之间狭窄的缝隙中。他的头和肩膀还在水面上,但是其他部位浸泡在水中。他面如死灰,嘴唇却与面色泾渭分明,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深紫色。他还有呼吸吗?布莱克靠近他,可是他也很难做出判断,因为风实在是太大了,而且周围的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外科医生看起来已经冻得硬邦邦了。布莱克用绳子围着萨姆纳胸膛绕了一圈。他怀疑仅凭他自己的力气能否把他拉出来,但是总归要试一试。他先把他拉到一边,把萨姆纳从冰缝里拉松,然后,他双脚稳稳地踩在雪地上,再用尽全力使劲儿往上拉。僵硬、毫无生气的萨姆纳居然轻而易举地被拉了出来——就好像大海在这个时刻决定不要他了似的。布莱克抛下绳索,快步向前,他抓住萨姆纳已经湿透的大衣的肩部,把他拖到冰面上。他把他翻了过来,在他脸上左右打了两下。萨姆纳毫无反应。布莱克更加用力地给了他两巴掌。这时,他的一只眼睛才微微睁开了一点。 “天啊,你还活着!”布莱克说。 他向空中放了两枪。十分钟后,奥托带着搜救小队中的另外两个人赶到了。四个男人抬着他的四肢往船上走。他们尽量能走多快就走多快。萨姆纳的湿衣服已经在北极地区冰冷的空气中冻硬了。大伙觉得好像在冰面上抬着一个笨重的家具而不是一个人。当他们抵达捕鲸船后,大伙用一个滑轮车把萨姆纳升到船上,放在甲板上。布朗利低头看着他。 “这可怜的傻瓜还活着吗?”他说道。 布莱克对他点点头。布朗利惊讶地摇摇头。他们从舱口把他放到船长室里,用剪子剪开和他冻结在一起的衣服。布莱克往炉子里加了炭,让厨子烧些开水。他们用鹅脂擦拭他冰冷的皮肤,用热腾腾的毛巾包裹他的身体。他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还活着,但是处于昏迷之中。布莱克留在他身边看护他,其他人则不时来探望一下,给出些建议。大概到了午夜时分,他睁开了眼睛。他们给他喝了白兰地,他咳出了一摊黑血。没有人觉得他能撑过这个夜晚。黎明时分,他们却发现他依然还有呼吸。于是,他们把他搬离了船长室,放到了他自己住的舱室。 萨姆纳回到自己的铺位以后,有片刻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印度,就躺在德里山顶上潮湿闷热的帐篷里。他耳畔传来冰块碰撞志愿者号船底的声音,可他觉得那分明就是在堡垒和哨塔之间来来往往运输的重武器发出来的声音。在这一刻,任何不可更改的麻烦事好像还都没有发生。无疑,上天又赐予了他第二次机会。他闭上双眼,陷入深深的昏睡之中。一小时后,当他再次睁开眼睛,他看见布莱克站在他的床边正俯身看着他。 “你能开口说话吗?”布莱克问。 萨姆纳望着他,然后摇摇头。布拉克扶着他坐了起来,然后开始用一个茶杯喂他喝牛肉汤。牛肉汤的味道和温热的感觉令他无法抗拒。可是,不过两勺,萨姆纳就闭上了嘴巴,让多余的液体从下巴滴落到胸前。 “你真是死里逃生。”布莱克说,“你在那种冰水里待了三个小时!一般人这样泡在水里是活不下来的。” 萨姆纳的鼻尖和双颊靠近眼睛下面的地方因为冻伤有些发黑。萨姆纳已经不记得浮冰和寒冷,也不记得那可怕的海水,但是他记得在灭顶之灾发生以前,那仿佛被万千雪片洒满了的天空。 他说:“阿片酊。” 他热切的目光穿过布莱克,望向他的身后。 “你有什么话想说吗?”布莱克问。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阿片酊,”萨姆纳重复道,“止疼。” 布莱克点点头,然后走到药箱前。他把阿片酊和朗姆酒掺在一起,再照顾他饮下。酒像一团火焰在萨姆纳的喉咙燃烧,他几乎要吐出来,但是强行忍住了。说话已经消耗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此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身在何处(不过,他确定自己不是在印度)。他剧烈地颤抖,并且开始抽泣。布莱克把他放倒在铺位上,然后给他盖上了一条粗糙的羊毛毯。 大伙在船长室吃晚餐时,布莱克向布朗利报告了医生逐渐好转的消息。 “很好,”布朗利说,“不过以后我不会再派出第六条船了。我可不希望被哪个傻瓜的死亡弄得良心不安。” “他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仅此而已。”卡文迪什冷淡地说道,“在那样的暴风雪里,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从冰面上失足跌落。” “依我看,他运气很好。”达拉克斯说,“按说在那种情况下,要么会被浮冰挤碎,要么会被淹死。任何人在那种冰水里待上十分钟,血就会凝住,心脏也会停止跳动。可是这个医生还能活下来。他可真是有上天保佑啊。” “上天保佑?”布莱克说。 布朗利举起他的一只手。 “不管有没有上天保佑,我说了不会再派出第六条船了。我希望在我的水手捕鱼的时候,这个医生就安安稳稳地待在他的船舱里读他的《荷马史诗》,或者画他的素描就好。总之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卡文迪什翻了个白眼。 他说:“这下这个杂种可轻省了。” 布朗利瞪了他一眼。 “医生在这条船上有他自己的工作。卡文迪什,你有你的工作。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午夜换班的时候,达拉克斯和卡文迪什凑在了一起。卡文迪什把鱼叉手拉到一旁,开口讲话前特别注意扫视了一下四周。 “他可能还是会死掉的。这你也懂的。”他说,“你看到他的那副模样了吗?” “我觉得他是个难搞的傻瓜。”达拉克斯说。 “确实,他很有韧劲。” “你当时真应该抓住机会,给他一发子弹,送他归西。” 卡文迪什摇摇头,沉默着,好让一个设得兰人从身边走过。 “那么做肯定行不通。”他说,“布朗利对他相当不错,还有布莱克。” 达拉克斯一边点燃他的烟斗,一边望向远处。他们头顶的天空,群星闪烁,好像富有生命一样;一层深蓝色的冰依附在船的索具上,覆盖在甲板上。 “你说他那戒指值多少钱?”卡文迪什说,“我看至少二十几尼,甚至可能有二十五几尼。”达拉克斯摇摇头,不屑地哼了一声,好像这个问题不值一提。 “又不是你的戒指。” “也不是萨姆纳的。在谁手上就是谁的。” 达拉克斯转身背对卡文迪什点点头。 “倒也是这么回事。” 光线昏暗的舱室内,萨姆纳被熊皮和毛毯裹得像襁褓一样严严实实。他也确实发着烧,虚弱得像个婴儿。他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最终又陷入昏睡。在海雾之中,船顶着细雨向西北方向行驶。船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大概两英尺的冰。男人们用索针和棒槌清理掉甲板上和船舷的冰层。萨姆纳的意识在阿片酊的作用下漫无目的地漂浮。在他意识中所有流动的幻象都有如可怕、沉重、冰冷的北海海水。那海水压迫他,毁灭他,好像给他的脑子割开了一个十二英寸深的伤口。他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但是他的思维就像铁被磁石牢牢吸住一样,只会飘向一个地方。 越过网球场,可以看到一座巨大的黄色建筑物。纷杂的声音大得令人吃惊,屠宰场里的肉也散发着刺鼻的腐臭,其中还夹杂着些许粪臭。这场景仿佛就是地狱的一角。平均每小时有三十多个印式担架到来,每次大概会有三到四个死伤者。年轻男子多被砍伤或炸伤,他们的尸体会被扔进烟雾弥漫的附属建筑物里。到处都能听到上着夹板的伤者和垂死者发出的尖叫。“咔嗒”一声断肢就被扔进金属槽里。噪声持续不断地响着,就好像车间或者锯木厂传出的那种声音,好像钢铁咬噬骨头时发出的那种声音。地板都被溢出的血弄得潮而黏腻。酷热永不停息,远处传来炮火的沉重响声,房屋也跟着战栗。团团黑蝇像黑云一样袭来,它们一刻也不停歇,而且无处不落——眼睛、耳朵、嘴巴和暴露在外的伤口上。所有的东西都肮脏得令人难以置信。到处都是哀号,到处都是软语恳求,到处都是血迹,到处都是粪便——还有无休止的疼痛。 萨姆纳整个早上都在不停地工作,检查伤口、锯断残肢、缝合伤口,直到氯仿和屠宰场飘来的臭气令他感到头晕眼花才停下来。几个小时前,还在山脊上吹牛、发出阵阵爽朗笑声的小伙子被送到他面前时,已经变成几段残肢了。他想象不出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他难过的事了。他告诉自己,他必须履行属于自己的那份职责,他必须勤奋地工作。这也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了。任何人都是如此。其他见习外科医生——威尔基和奥多德,也跟他的情况差不多——他们早就挥汗如雨,衣袖都被鲜血浸透了。一个手术结束了,另一个手术马上就要开始。普赖斯年纪大一些,专门检查被担架送来的人,及时处理死者,再把残疾的人排成排;科尔宾是正职医师,他来确定哪些肢体需要立刻被截掉,哪些可以保留;他曾经服役于英克曼的科尔德斯特里姆警卫军团,所以他一手拿着来复枪,一手拿着手术刀,在十小时内处理两千名死者。他的胡子上都沾染了斑斑血迹。为了抵挡那种恶臭,他嘴里一直在咀嚼竹芋。他对其他人说,这算不上什么,就当在喝味道不怎么样的啤酒。他们又是切又是锯,用探针找出毛瑟枪子弹。他们挥汗如雨,忍不住咒骂,觉得都快要热晕了。受伤的人一直在尖叫,渴求水喝,但是这里从来不会有足够的水让他们缓解干渴。他们的干渴令人憎恶,他们的需求令人难以忍受;但是萨姆纳必须忍耐这些,他不得不一直做着他能做的一切事情。他没时间感受愤怒、恶心和恐惧,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做任何其他的事情——除了工作。 到了下午晚些时候,也就是三四点左右,战事似乎开始逐渐停歇,伤亡数目开始减少,最后甚至完全停止了。有传言说,英国士兵攻占了拉合尔附近的一家大酒窖,然后驻扎在那里,每个人都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总之进攻停止了,至少目前停了下来。几个小时以来,科尔宾和他的助手们第一次有机会在工作中喘息一下。一篮子食物和一大桶水被运了进来,很多伤员也被转移到了他们在山脊上的军队医院。萨姆纳洗干净身上的血迹后,吃了一盘面包和冷肉,然后躺在轻便床上睡着了。没过一会儿,他在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中醒了过来。一个裹着头巾的男人站在战地医院的门口,身上背着一个受伤的孩子。他寻求人们的帮助,但是奥多德和威尔基高声拒绝了他。 “让他离开这里。”威尔基说,“在我要给他一枪之前,让他走!” 奥多德从房间的一角拿起一把军刀,做出拔刀的姿态。男人却原地不动。科尔宾冲过去告诉奥多德冷静。他迅速检查了男孩的伤势,然后摇摇头。 “伤得太重了。”他说,“骨头已经碎了,他活不成了。” 男人坚持说:“你可以截肢。” 威尔基问:“难道你想要个一条腿的儿子?” 男人没有回答。 科尔宾再次摇了摇头,说:“我们帮不了你。这家医院是给士兵准备的。 威尔基说:“英国士兵。” 男人没有走。血从孩子的伤腿上流到了才擦过的地板上。苍蝇像一团黑云一样在他们头顶嗡嗡地吵着。其间,还不时会有个伤兵呻吟着要人帮忙。 “你们现在不忙,”男人说着四下环视,“你们现在有时间。” “我们帮不了你。”科尔宾再次说道,“你该走了。” “我不是印度兵,”男人说,“我叫哈米德,是一个叫法鲁克的放贷人的仆人。”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座城市待着?为什么不跟其他人一起在开战前离开?” “我必须保护好我主人的房子和里面的东西。” 奥多德摇摇头,然后笑了。 “他是个无耻的骗子!”他说,“任何一个留在这座城市里的人肯定都是个叛军!应该被绞死!” 萨姆纳问:“那孩子怎么办?” 其他人转向他。 “孩子算是战争中的意外伤亡。”科尔宾说,“肯定没有人会命令我们去帮助敌人的后代吧。” “我不是你们的敌人。”男人说。 “你当然是要这么说。” 男人将恳求的目光转向萨姆纳。萨姆纳坐下了,点燃了他的烟斗。孩子的血静静地流了一地。 “我可以告诉你们哪里有宝藏。”男人说,“如果你们现在帮助我,我可以告诉你们宝藏在哪里。” “什么宝藏?”威尔基问,“有多少?” “二十万卢比。”他说,“很多黄金珠宝。你看这里。” 他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桌子上,然后从他的束腰外衣上取下一个山羊皮做的小袋子。他把袋子交给了科尔宾。科尔宾打开袋子,翻过来,把几枚硬币倒在了手掌上。他看着这些硬币,用指尖拨弄了两下,然后把它们递给了威尔基。 “我还有好多这种硬币。”男人说,“还有好多!” “宝藏在哪里?”科尔宾问,“离这里有多远?” “不远,非常近。我现在就可以带你们去看。” 威尔基把硬币递给了奥多德,奥多德又递给了萨姆纳。硬币摸上去有些温热油腻。边缘没有磨损,表面还印有阿拉伯字母构成的优雅缎带。 “你不会真的相信他吧?”威尔基说。 “还有多少这种硬币?”科尔宾问,“一百?两百?” “我告诉你很多,是两千。”男人说道,“我的主人是个非常有名的放贷人。我在他离开之前亲自埋了那些东西。” 科尔宾走到男孩那里,从他腿上剥下被血浸透的裹布。他仔细看了看,闻了闻裂开的伤口。 “我们可以从臀部这里开始截,”他说,“但是他也不一定活得了。” “你现在就做吗?” “不是现在,而是在你带着所有的财宝回来以后。” 男人看上去非常不悦,但还是点了点头。他俯下身子,在男孩的耳边轻声低语。 “你们三个跟他一起去。”科尔宾说,“带上普赖斯,拿上枪!如果你们看到苗头不对,就一枪崩了这浑蛋,然后直接回来。我会在这里看着男孩。” 没人挪动脚步。科尔宾平静地看着他们。 他说:“把财宝分成四等份。每个人都从自己的份额里抽出十分之一给普赖斯。” 他们离开战地医院,穿过克什米尔硝烟弥漫的废墟,来到了市区。他们爬过山石破碎的小山,穿过一堆堆冒烟的尸体——野狗正在闻来闻去,用嘴撕咬,秃鹫在上空盘旋,迫击炮在轰鸣。到处弥漫着火药和烧焦的尸臭味,还有从远处传来步枪射击的声音。他们走过一条狭窄的发生过爆炸的街道。街上满是破碎的家具,到处可见已经没有了内脏的动物尸体和一些被丢弃的武器。萨姆纳觉得在每一个路障和枪眼的后面都好像埋伏着一个印度兵,并且他们随时在准备射击。他觉得他们冒的险太大了,而财宝本身可能只是一个谎言。但是,他也知道拒绝像科尔宾这样的人是极其愚蠢的行为。英国军队正在加强他们的影响力,而一个男人如果想得到升迁,他就必须小心谨慎。科尔宾在军队医委会里有朋友,而且他的姐夫就是医院的检察员。这个男人既自负又愚钝,但是如果能通过一个共同的秘密和他建立良好关系,那么对萨姆纳来说,获取这堆不太合法的战利品也不算是坏事。他想这可能是帮助他从第61步兵团升迁到一个更好的团里的一条出路。但是,前提是那批财宝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转过街角,走到一个炮位上,遇到了一群喝得醉醺醺的步兵。其中一个在拉手风琴,另一个则脱下裤子准备往一个木桶里拉屎;满地都是空的白兰地酒瓶。 “你们是谁?”其中一个人对他们大喊。 “我们是外科医生。”威尔基说,“请问是否有人需要治疗?” 士兵们互相看了看,大笑起来。 其中一个人说道:“科特斯洛在那边,他的头需要检查一下。” “你们的长官在哪里?” 那个人站起来,眯着眼,摇摇晃晃向他们走。他在离他们一两英尺远的地方停下,吐了口唾沫。他的制服不仅破破烂烂,沾满了血迹和枪灰。他身上还散发着呕吐物、尿味和啤酒的味道。 “全死了。”他说,“所有人。” 威尔基缓缓地点头,目光越过炮位看着前面的街。 “那敌军在哪里?”他说,“他们距离这里近吗?” “哦,他们可是相当的近。”这个人说道,“你要是往那边瞧瞧,他能给你个飞吻。” 另一个人又笑了起来。威尔基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转向其他人。 “这真是我们军队的耻辱,”他说,“这些男人这样玩忽职守,真应该被绞死。” “这里是我们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了。”奥多德说,“这场冒险算是到头儿了。” “我们已经快到了。”哈米德说,“也就是再走两分钟的路程。” “太危险了。”奥多德说。 威尔基摸着自己的下巴,然后啐了一口。 “我们派普赖斯去。”他说,“他打头阵,然后给我们报告前面的情况。如果安全,我们其他人就跟着他走。” 他们全都看着普赖斯。 “我就为了那十分之一?”他说。 “我们给你双倍怎么样?”威尔基建议说。他看看另外两个男人,而另两个人点头同意。 普赖斯本来一直是蹲着的,现在慢慢站了起来,背上他的来复枪,走向哈米德。 “带路吧。”他说。 其他人原地坐下等待。醉醺醺的士兵们则对他们置之不理。萨姆纳点燃了自己的烟斗。 “真是贪得无厌的家伙,”奥多德说,“那个普赖斯”。 “如果他死了,我们还得编个好借口。”威尔基说道,“科尔宾肯定不高兴。” “科尔宾,”奥多德说,“总是浑蛋科尔宾!” “他有个哥哥还是有个姐夫?”萨姆纳问。“我总是记不住。” 奥多德耸耸肩,摇摇头。 “他的姐夫,”威尔基说道,“巴纳巴斯·戈登长官。我曾经看到他在爱丁堡做过化学方面的演讲。” “你从科尔宾那里什么也得不到。”奥多德对萨姆纳说,“你别以为能捞到什么好处。他是前近卫军,老婆是女男爵。” “既然如此,他应该是个富有责任感的人。”萨姆纳说。 “像科尔宾这样的男人才不会关心责任感什么的。我们只要得到我们该得到的那份就好。当然,财宝得是真实存在的。但是相信我,肯定有。” 萨姆纳点点头,思考了一分钟。 “你已经试探过他了是吗?” 威尔基笑了,奥多德却保持沉默。 十分钟后,普赖斯回来了,他汇报说已经找到那所房子了,而且看上去沿途也相当安全。 “你看到财宝了吗?”奥多德问。 “他说他都埋在房子的后院里。他指给我看了。我已经让他开始挖了。” 他们跟着普赖斯穿过几条曲折的小路,来到一条宽一点儿的大街上。街上的商店都被洗劫一空,房子的百叶窗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他们看不到还有什么人。但是萨姆纳相信那些建筑物里肯定还有人。比如,吓坏了的平民蹲伏在闷热潮湿的暗处,宗教狂热分子和抗击异教徒的人们在舔舐伤口,静待反击。他们听到近处传来豪饮的声音,远处则传来炮火声。太阳已经西沉,但是天气依然闷热,并且一点儿也没有要消退的意思。他们穿过大街,在一堆堆冒烟的尸骨、麻袋和破家具中走过几百米之后,普赖斯在一所门廊大开的房子前停下,对他们点点头。 庭院较小,呈方形,原本白色的墙壁已经变得脏兮兮,有几块泥砖露了出来。每一面墙上都有一个拱门可以让人走进去,而每个拱门之上都有一个破烂的木台。哈米德就蹲在院子中间。他已经掀开了一块石板,而且正在往外清下面的土。 “请帮帮我。”他说,“我们必须快点儿。” 普赖斯在他身旁蹲下,开始用双手挖了起来。 “我看见这里有一个箱子。”过了一会儿,他说,“看这里。” 其他人也都聚了过来。普赖斯和哈米德把箱子从地下抬了出来,奥多德用来复枪托把箱子打烂。箱子里有四五个灰色的麻袋。 威尔基拿起一个袋子打开看看,然后笑了起来:“天啊!” “是财宝吗?”普赖斯问。 威尔基把麻袋给奥多德看看,奥多德也笑了起来,然后拍拍威尔基的后背。 普赖斯把另外三个麻袋也从箱子里拖了出来,打开一看,两个装的是硬币,第三个装的是一堆手镯、戒指和珠宝。 “哦,我的天啊!”普赖斯轻轻地自言自语。 威尔基说:“让我看看这些宝贝。”普赖斯把最小的一包交给他。威尔基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脏兮兮的石板上。这三个医生跪在地上看着这堆闪闪发光的财宝,就像学校里的小男孩围着弹珠看似的。 奥多德说:“拿走所有的宝石,熔掉所有的金子。最简单不过了。” “我们现在必须回去,”哈米德此刻说道,“为了我儿子。” 他们已经完全被财宝吸引住,没人在意他说了什么。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萨姆纳身子前倾,拿起一枚戒指。“这是什么?”他说,“这些是钻石吗?”他把戒指拿向哈米德,“这些都是钻石吗?”他问,并把戒指给他看,“这是真的吗?” 哈米德没有回答。 “他在想那个男孩。”奥多德说。 威尔基头也不抬地说道:“那孩子已经死了。那个年龄的孩子总是太脆弱。” 萨姆纳看着哈米德。哈米德仍没说话,他的眼睛因恐惧而睁得大大的。 “这是什么?”萨姆纳问。 他摇摇头,好像答案过于复杂所以无从回答,而他们的心思都在这财宝上。无论他们是否意识到,天色已黑,这个时间在外面也更为凶险。 “我们现在就回去吧。”他说道,“求你们了!” 哈米德拉着普赖斯的袖子想把他拖走。普赖斯推开他的手,给了他一拳。 他说:“现在你管好自己就行!” 哈米德往后站了一点儿,把两只胳膊高举过头,双掌向前——这姿势代表一种沉默的拒绝。萨姆纳还意识到这个姿势也意味着投降。但是,他在向谁投降? 他们头顶的阳台上传来一声毛瑟枪子弹上膛的声音,随即普赖斯的头爆开成了一朵血和骨头组成的红色康乃馨。威尔基立刻举起来复枪向上扫射一圈,但是他什么也没打中,反而自己中了两枪——第一枪穿过了他的脖子,第二枪穿过了他的胸膛。他们中了埋伏,这个地方在印度兵的控制之下。奥多德抓着萨姆纳的胳膊,把他拽进了房间里比较阴暗安全的地方。威尔基在屋外的石板上痛苦地翻滚,深红色的血从他被射穿的脖子上喷射而出。萨姆纳用靴子尖推开向着大街的门,立刻就招来了一连串子弹从外打进门框。其中一个埋伏兵从摇晃的阳台跳下来,尖叫着冲向他们。奥多德向他开枪,可没打中。印度兵的军刀刺进了奥多德的腹部,然后拔了出来。鲜血从刀锋上滴下。然后,他把军刀插回了背上的刀鞘。奥多德的嘴里咳出了血,他大口地喘息,惊恐地看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印度兵那双漆黑的眼睛瞪得几乎突出来,汗水令他棕色的皮肤闪闪发亮。萨姆纳就站在离他两英尺远的地方——也不会更远了。萨姆纳端起来复枪开火。男人的脸瞬间被打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坑。萨姆纳放下枪,一脚踹开了前门。他跑到街上,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小腿,另一颗子弹从他头上方几英寸处擦过击碎了旁边的墙。他蹒跚着,呻吟着,向后靠了一会儿,但为了保证安全,他踉跄着冲向一边。又有一颗子弹在他头顶上飞过。他感觉到左边靴子里热乎乎地灌满了血,而身后依然是子弹争鸣。这条街上乱糟糟的,到处是破碎的石质建筑、陶瓷碎片、破麻袋、尸骨和尘土。空荡荡的商店和报亭林立在道路另一侧,垂下来的天篷早已破烂不堪,上面还布满小洞。他离开大街,冲进了道路另一侧迷宫一样的小巷。 高高的灰泥墙开裂了,上面油腻不堪。这里有股下水道的味道,苍蝇嗡嗡地飞着。慌乱的萨姆纳毫无方向感,只能一路瘸行,直到疼痛逼得他停了下来。他在一处门廊里蹲下了身子,脱下靴子。伤口看起来倒是挺清楚的,但显然他的胫骨断了。他从自己的法兰绒衬衫下摆撕下布条,动作尽可能轻地包扎了伤口,好让伤口停止流血。当他在处理伤口时,一阵恶心和眩晕忽然袭来。他不禁闭上双眼,等到再次睁开后,他看见在渐渐黑下来的天空中有一个由鸽子组成的黑色旋涡在盘旋,就好像风中的植物孢子似的;月亮早就升起来了;四面八方都传来隆隆炮火的声音。他一想到威尔基和奥多德就忍不住开始颤抖。于是,他深呼吸,告诉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否则他将会像他们一样死去。他告诉自己:明天这座城市一定会被攻陷。只要英国军人一醒酒,他们就会继续突进。而他自己,只要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坐着等待,他们就会找到他,把他带回家。 他强力支撑身体站了起来,好给自己找个能藏身的地方。对面的门是半开着的,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他走路的时候,血滴落在地面上。门后是个铺着脏兮兮的席子的房间,一面墙边摆了个破烂沙发椅。墙角摆放着一个没有上釉的水罐,里面是空的。茶壶和杯子散落一地。从唯一的高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小巷,这窗户还能给房间漏进一些光线。远一点儿的墙上有一道被窗帘盖住的拱门,通往一个带有天窗和炉灶的更小一些的房间。房间里还有碗橱,但是碗橱里面是空的。房间里有一股印度酥油、煤灰和烟混合而成的味道。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一个小男孩蜷缩着身体躺在一条脏兮兮的毯子上。 萨姆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猜测他是死是活。天色实在是太黑了,所以他看不出他是否还在呼吸。萨姆纳艰难地蹲下来,碰了碰男孩的脸颊。男孩的脸颊因此留下了一个淡红色的指痕。男孩动了一下,他的手在脸前挥了挥,好像要赶走一只苍蝇。然后,他醒了。 他看到萨姆纳站在那里,吓了一跳,不禁惊叫起来。萨姆纳制止了他的叫喊。男孩安静下来,但依然是吓坏了的样子,满脸的怀疑。萨姆纳缓慢地后退一步,同时注意着男孩的动向。他慢慢坐在了肮脏的地板上。 “我需要水。”他开口说,“你看,我受伤了。”他指着他正在流血的腿,“这里。” 他把手伸进衣兜想拿个硬币,但是他发现兜里居然有那枚戒指。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把戒指放进兜里的了。但是,无疑戒指确实在这里。他把戒指拿出来给男孩看,打手势让他收下。 “我需要水。”他再次说道,“帕尼[1]。” 男孩看着戒指,身子却没动。他大概十岁或十一岁的样子——瘦瘦的小脸,光光的胸脯,没有穿鞋,身上只裹着个脏腰布,上身则穿了一件帆布背心。 “帕尼。”他也重复了一句。 “是的。”萨姆纳点头,“帕尼。但是别跟任何人说我在这里。明天英国士兵来了以后,我就能帮助你,我会保你平安的。” 片刻停顿以后,男孩用印度斯坦语回答他——一长串连绵的、长长的音节好像山羊咩咩叫唤。萨姆纳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孩子睡在这样的地方?而且是一个已经变成战场的城市的某处房间里?这孩子的家人莫非都死了?难道没有一个人保护他吗?他想起了二十年前,他也这样躺在一间废弃的小屋的黑暗角落里——他的父母都被送去卡斯尔巴的斑疹伤寒医院里。他的妈妈对他发誓说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当时,他的小手就握在她的手里。但是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只有医生威廉·哈珀碰巧想起还有个孩子不见了,于是第二天骑马回来找他。医生发现他还躺在原地不动。那天他穿着绿色花呢套装,他的猪皮靴子被路上的湿泥弄脏了。医生把他抱离脏兮兮的小床,带他来到了外面。直到现在,萨姆纳都记得那天羊毛和皮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和那个医生平稳、潮湿而温暖的呼吸,他温柔的呵斥就像是一种新奇的祈祷方式似的。 “英国士兵来到这里以后,我会保护你周全的。”萨姆纳坚持说,“我会保护你。你明白吗?” 男孩盯了他一会儿,然后点点头离开了房间。萨姆纳把戒指放回了衣兜,闭上眼睛,头靠墙坐着等待。伤口附近的组织开始发热、发胀。他的腿开始一跳一跳地疼,而干渴的感觉也变得难以忍耐了。他开始怀疑男孩会不会背叛他。如果他看到另一个人出现,那个人很可能是来杀死他的。就他现在的状态而言,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他现在没有武器可以保护自己,刚才的战斗也耗尽了他的气力。 男孩带着一罐水回来了。萨姆纳喝掉了一半,剩下一半用来清洗伤口。就在脚踝上面一点儿的位置,胫骨歪向后面了,脚完全不听使唤。比起战地医院那些可怕的景象,他的情况算是好的,但是他依然吓坏了。他拖着脚走过炉子,从靠近他的柴火堆里找了两根长长的木柴。他从紧身外衣衣兜里拿出折叠刀,打开刀片,开始削木柴,并且尽量将它们削平整。男孩只是在一旁冷淡地看着他。萨姆纳把一根木柴放在腿的一侧,然后示意男孩把他刚才睡觉用的毯子拿给他。男孩把毯子给了他。他把毯子撕成了一条一条的。男孩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萨姆纳身子前倾,开始用这条脏毯子绑夹板。要足够紧,他告诉自己,但是也别太紧。 很快,他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他感到胃里涌起的酸味升到了喉咙。汗水流进了他的眼睛,他的手指也在颤抖。他把撕下来的一条毯子从腿下方绕过,再在上面打了个结。他试图把它们系成一个扣,但是疼痛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他又试了试,还是没成功。他张大嘴巴无声地尖叫着,然后扑通一声身子向后倒在地面上。他闭上双眼,等待呼吸恢复正常。他的心脏好像远处一道沉重的大门,被人猛烈地敲击着。他等待着,直到尖锐的疼痛变成隐痛。他转身看着男孩。 “你得帮帮我。”他说。 男孩没有给出反应。几只小小的黑苍蝇在他的嘴唇和眉间骚扰,他却没有赶走它们。萨姆纳对着他指指自己的伤腿。 “帮我系上吧。”他指挥他,“要紧一些,但是也别太紧。”男孩站了起来,看着那伤腿,说出某些印度斯坦话来。 “要紧一些,但是也别太紧。”萨姆纳再次说道。 男孩跪了下来,拿起绷带开始绑起来。骨头最终合拢到了一起。萨姆纳惨叫了起来。男孩停下来,萨姆纳却做出一个不耐烦的手势让他继续绑。最后,男孩一条一条地系上了所有的绷带。夹板上好以后,男孩走到房子后面的水井那里重新灌满水罐,端了回来。萨姆纳喝了水以后,睡着了。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男孩挨着他也睡着了。他闻起来有股潮湿的锯末味,个头比一只小狗大不了多少。他的呼吸很慢很浅。房间里几乎没有任何光线,男孩四肢摊开的身体就跟一团深色的模糊黑影似的。萨姆纳尽可能不挪动他的伤腿。他靠近这个孩子,尽可能温柔地碰了碰他。他也不确定自己触碰的是他的哪一部分。肩胛骨吗?大腿?可是男孩没有动静,也没有醒。 “你是个好小伙子。”萨姆纳对他耳语,“一个好小伙子。你就是这样的好人啊!” 第一道曙光初现,进攻再次拉开帷幕。起先是爆炸声四处响起,很快,枪手们占据主场,英国军队渐渐攻占了这座城市。他们一条街一条街地攻占,传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萨姆纳和男孩可以听到炮弹就在他们的头顶呼啸而过,然后便是墙壁倒塌时发出的闷响。 “我们见机行事。”萨姆纳对男孩说,“我们坐在这里等。” 男孩点点头,挠了挠身上某处。他发现了一块可以嚼着吃、长得还很像萝卜叶的树皮。萨姆纳点燃了他的烟斗,心里暗暗祈祷:在这栋房子被流弹打垮或是被印度兵洗劫之前,英国兵能及时赶到。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了步兵行进的声音和人讲话的声音。有人在外面大声咒骂,还喊叫着发出指令。他们听见有脚步声和大声关门的声音。萨姆纳感觉到因即将被侵犯、即将暴露在外所带来的一阵惊恐。他急于蹲下找个地方藏起来。男孩充满期待地看着他。萨姆纳抓住炉子,好让自己直起身来,腿上一阵强烈的疼痛感袭来,但是还可以忍受。他的身体靠着男孩,他们一起蹒跚着走向门廊。一阵炮火声响起,他们忍不住尖叫起来。男孩紧紧靠着萨姆纳。萨姆纳将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看。他看到靠着墙边有一个死了的印度兵,一个穿着英国士兵制服的身影从小巷的另一头一晃而过。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烟雾、黄色的灰尘,还有战争带来的那种充满恐惧和野性的声音。 “快!”他对男孩说,“追上他们,别让他们离开!” 他们追着喊叫声和枪声传来的方向,沿着小巷蹒跚而行,但是声响却越来越小了。战地转移了。他们走到大道以后,只看到炮火洗礼过的废墟,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个英国士兵从门廊走了出来,一手拿枪,一手拎着一袋子战利品。萨姆纳向他求救,士兵目光锐利地盯着他们。他的眼睛露出野性的目光,原本红色的制服被汗水和泥土弄得肮脏不堪。一看到男孩,这个士兵的表情立刻变得冷酷了,他举起手枪射击。子弹射进了男孩的胸膛,把他打倒在地。萨姆纳放低身子,艰难地按住不断迸出鲜血的伤口。子弹把男孩的胸骨打碎了,并且直接穿过了心脏。男孩嘴里吐着血沫,挂在了他灰色的嘴唇上。他原本黑黑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茫,不过一分钟,他就死了。 士兵吐了一口唾沫,抽出枪膛重新装好子弹。他仔细看看萨姆纳,笑了。 “我就是射击技术太好。”他说,“我一向百发百中。” “你简直是个蠢货!”萨姆纳回答。 士兵笑了,然后摇摇头。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他说,“你好好想想吧。” 一副担架被抬了过来,萨姆纳躺了上去。他们穿过这座已经破败不堪的城市,把他送回了网球场后面的战地医院。科尔宾一看到他,立刻就把他挪到楼上,亲自把他安置在隔壁间里。 他得到了食物、水和阿片酊,一个助手也被派来帮他重新上好夹板,给伤腿重新包扎。他在床上断断续续昏睡着。他能听到远处不断传来的炮火声,还有楼下伤兵发出的咆哮声。科尔宾上来看他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带来了一盏油灯,嘴上叼着一支方头雪茄。他们握了握手。科尔宾低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种难过的困惑表情,就好像萨姆纳是某个精心准备的实验,但是却令人意外地失败了。 “其他人都死了?”他问。 萨姆纳点点头。 他说:“我们被人偷袭了。” “你活下来也是真走运了。”他掀起毯子,看了一眼萨姆纳的腿。 “伤口未感染,骨折也没那么严重。我可能要拄一阵子拐——然后也就没事了。” 科尔宾点点头,笑了笑。萨姆纳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想,科尔宾很快就会给他一个军队里的位置,为了他所承受的这些给他一个适当的奖励。 “你肯定以为我也死了。”萨姆纳说,“因为没有人回来。” “确实如此。”科尔宾说,“那种情况下,一般人都会那么想。”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当然我很高兴我们的想法是错的。” “财宝真不少,但是那些印度兵也潜伏在房子里。” “然后你们走进了那个陷阱。你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不是陷阱,”萨姆纳说,“只是个意外。没人想到会有人潜伏在那里。” “对一个医生来说,擅离职守是大事。”科尔宾的目光变得严厉了,但是他依然小心地观察萨姆纳。 萨姆纳张嘴想说话,但是他停住了。 “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科尔宾说,“我当然为你的安全归来感到高兴,但是你目前的处境肯定不乐观。军事法庭可能会对你提起控告。” “控告?”萨姆纳困惑地想。这是否是科尔宾为他的离开制订的大计划的一部分。比如,为了他们双方共同利益所制订的大策略。 “这种情况下,有些事也是不可避免。”科尔宾继续说道,“当时,进攻处在一个关键阶段。而在那个时间段内,损失了三名医生……”他一扬眉,缓慢地把一口棕灰色的雪茄烟吐进了墨一样浓的黑暗之中。 萨姆纳感觉到心脏一紧,他一下子茫然无措,好像房间已经不是原来的房间,正在不可思议地向他倾斜下来。 “如果将要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他说,“我相信我还有您的支持。科尔宾先生。” 科尔宾皱皱眉,不屑一顾地摇摇头。 “我看不出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地方。”他轻轻说道,“事实再明显不过了。” “我的意思是您可以替我解释。”萨姆纳说,“昨日之事的细节,那个男孩和其他事情。”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科尔宾把油灯放在床尾矮桌上,然后他在床边慢慢地来回踱着步。在回答萨姆纳的问题以前,他走到打开的窗前,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看哪个参加晚宴的客人迟到了似的。 “上将他不太可能会关心那些细节,”科尔宾说,“当需要你在那里待命的时候,你却把医院抛到脑后去找财宝。三个人死了,你却受伤回来了。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那些受伤的同志们,其中还有几个是高级将领,他们深受伤痛困扰,却没人管他们。所以,我恐怕,你会受到相应的或必需的惩罚。你会理解的吧?” “你希望我一言不发地管住自己的嘴巴?就这样让我接受对我的惩罚?要知道我很可能会被驱逐出军队!” “我的建议是你不要把情况变得更糟糕。这就是我全部的建议。把我牵涉其中也不会令你好过。我敢保证。” 两个男人之间的空气静止了,他们彼此凝视。科尔宾的表情很严厉,但是也很冷静,富有自信。在这副标准的军方强硬态度下,隐含着一种强大的、因财富和安逸而生的自信心。仿佛这个世界很容易对付,甚至会迎合他们的欲望。 萨姆纳开始头疼。他感受到内心深处深深涌起的愤怒之火,并且附带着一种深深的自我谴责。 “这么说你不会对我的困境提供任何帮助?” “我给了你我的建议。你要明白,这一连串的不幸是你自己造成的。你很不走运。我也承认。可是你想你现在还活着,而其他人却都死了。所以,也许你该觉得感恩。” “我还有财宝呢。”萨姆纳说。 科尔宾皱了一下眉,摇了摇头。 “不,你在撒谎。当他们找到你的时候,你身上什么都没有。” “你搜查过了?”萨姆纳直截了当地说道,“在你做这个决定之前搜查的吧。” 科尔宾的下颌收紧,他第一次在这场谈话中显示出了挫败的表情。 “你别想激怒我,这对你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我没那个意思。你是明白人,可是我也不糊涂。如果我到军事法庭那里去接受审判,我的军旅生涯就结束了。” 科尔宾耸了耸肩。 “今晚,你会被转移到团医院。明天,或者再过两天你会被提起官方指控。我会在听证会上再次和你见面。”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萨姆纳问他,“你到底什么目的?” “我的目的?” “你要毁了我,为什么?” 科尔宾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在凯尔特人的精神中,他们认为殉难者对幸存者会发出一种令其主动赴死的召唤。但是你的情况呢,萨姆纳先生,你可完全感觉不到。我仅仅是尽了我的职责而已。而你,本应该更好地承担你的职责。” 说完这些,他简单地点头致意,表示这就是告别了,然后就朝着门走了过去。萨姆纳看着他离开,听到他的鞋跟走下木制楼梯的声音,听到他用英国人的急促语调发出另一个命令。萨姆纳医生躺在那里,他的真实处境也慢慢明晰起来。他感觉到他性格中一些很鲜明的特点——热情、执念、固执,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心态,还有一种难以言表的骄傲——都开始从他身上溜走了。威廉·哈珀死去的时候,什么也没给他留下——这男人所拥有的东西,要么就是被卖掉了或抵押了,要么就是浪费在酒上。尽管如此,他依然坚持着,他的信念没有举起白旗。他没钱再听课,也负担不起在贝尔法斯特的食宿,但是他发现参军给他打开了另外一条上升通道。他知道这条路可能更慢,也可能更难,但是没关系,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始终相信他可以做到,总有办法的。但是,就在刚才,这长久以来支持他的力量和不屈不挠的斗志在一击之下就消失了。多年来苦心经营,多年来逆来顺受,真的可能成功吗?如果真的能成功,那又具体意味着什么呢?他感到对科尔宾的所作所为产生的狂暴愤怒有如潮涌,而他回应这份怒潮的心情如此强烈,甚至也更加宽广,也更加狂暴,就好像一道绵长的灰色波浪积聚了所有的力量才奔腾到海岸——那是一道羞辱的寒潮。 [1] 帕尼(Pani),在印度语中是“水”的意思。——编者注 8 船从扬马延岛开到费尔维尔角花了三个星期的时间。人们头上的天空是如此清澈蔚蓝,但是在这种日子里,总是会间歇性地刮起南风来,并且风向多变。遇到不好的天气时,狂风暴雨甚至会轮番肆虐。船员们一直忙着给小船穿缆绳、接合捕鲸缆、保养长矛和鱼叉。在猎捕海豹大获丰收之后,船员们都斗志昂扬。布朗利能够从众人身上感觉到一种乐观的精神。在今年,他坚信好运一直都伴随他左右。这个季节的收成一定不错。他在船上听到的抱怨声现在几乎完全平息。卡文迪什虽然是个易怒的浑蛋,但是他证明了自己能胜任这份工作。而布莱克作为他的替补也富有令人赞许的进取心,并且有一种超越他年龄的精明。医生上次差点儿淹死了,但是现在也明显恢复了健康,他的脸上有了血色,精神和胃口也好了很多。尽管医生脸颊和鼻尖上的冻疮时时刺痛,人们还是可以经常看见他在甲板上走动。他不时运动一下,或者在他的航海日志本上画画。就在迪斯科岛过去一点的位置上,坎贝尔的那艘名叫黑斯廷斯号的大船停泊着。他提前在那里等着他们。但是,除非那个正确的时机到了,否则两条船是不会碰面的,也不会有任何交流。保险公司这些日子够活跃的了,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迹象。的确,像志愿者号这样笨拙巨大到不成比例的船,也确实是招人怀疑。这将是他的最后一次航行。他本不希望这样给这条船画上句号。但是想想吧,比起接下来连续五年往返于米德尔斯伯勒和克利索普斯之间,并且在那条煤驳船上像个傻瓜似的抱怨来抱怨去,这样无疑要好得多。在珀西瓦尔身上发生那些可怕的事情——他脑子坏了、腿瘸了,身体常常会发生可怕的痉挛和抽搐——以后就再没有船上活下来的人回到海上去干活了。而他则是唯一一个。他也是唯一一个带着一股顽强精神做这些事的人。巴克斯特坚持不懈地开导他:人总得往前看,而不是回头向后看。人生中重要的事情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想,尽管巴克斯特是个浑蛋、下流坯子、彻头彻尾的骗子,但是他说的某些话却是真知灼见。 海角附近的冰山和往日情况一样,密集而危险。为了避免撞上冰山,志愿者号必须向西航行几百英里,或者打开上桅帆,按照北—北—东方向驶进戴维斯海峡,船身保持中游水位。当天气比较暖和的时候,萨姆纳会坐在前甲板上观察鸟类——麻鹬、雷鸟、海雀、潜鸟、玛丽鸟、绒鸭。当他认出一只鸟的时候,他会让舵手估计一下纬度,然后在本子上记录下来。如果这只鸟恰巧离他比较近,并且又恰巧有来复枪在他手上,他就会开上一枪。但是大多数时候他都打不中。很快,他枪法烂这件事就在船员中变成了一个笑话。其实,萨姆纳对博物学毫无兴趣。一旦航海结束,他就会立刻把本子扔了,连看也不会再看一眼。观察鸟类只是他唯一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方法,他希望自己显得忙碌一些,看上去也正常一些。 有些时候,没有什么鸟可以射击,或者让他记录下来,他就会跟一个名叫奥托的德国鱼叉手聊天。抛开职业什么的不谈,奥托其实是个深刻的思想者,喜欢富有神秘感的推理。他认为在萨姆纳跌入冰窟的那几个小时里,他的灵魂离开了他的肉体去了一个更高层次的领域。 “斯韦登伯格先生形容那里是一个灵魂之乡。”他解释道,“在层峦叠嶂环绕下的宽广的绿色山谷里,死去的灵魂们在这里聚集,等待着被拯救,或者是被审判。” 萨姆纳不想让他失望,可是他只记得疼痛和恐惧,以及黑暗且漫长、令人难受的衰弱之感。 他说:“如果真有那么个地方就好了,可是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可能直接就去了天堂。这也是有可能的。天堂里全是光辉灿烂的东西,建筑物也好,花园也好,还有人,全都发出圣洁的光芒。到处都是彩虹,数不胜数的彩虹。” “这也是斯韦登伯格先生说的?” 奥托点点头。 “你会在那里遇到死去的人,还能跟他们交谈。你没准能遇到你的父母。你还记得他们吗?” 萨姆纳摇摇头,可奥托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在天堂里,他们和生前的样子是一样的,”他说,“但他们的身体是光做成的,不是肉身。” “人的身体怎么可能用光做成?”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光,那是我们真正神圣的部分。但是,只有我们脱离了肉身,真实的光芒才会显露出来。” “那你说的就不算是人的身体了。”他说,“而是灵魂。” “万事万物都有其外形。死者在天堂里的身体就是他们的灵魂原本的样子。”萨姆纳再次摇了摇头。奥托是个来自多山地区的胸怀宽广的日耳曼人,身体非常壮实,拳头大如铁锤。对他来说,把鱼叉抛到五十米开外可谓是轻而易举。听这样一个人详细描述这种虚幻之事着实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你为什么会相信这种事?”他问,“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们肉眼看到的这个世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梦和幻境就像这个世界上其他东西一样真实。我们的想象和思考,都像我们看到的、闻到的东西一样真实存在。如果我们的思想不是上帝赐予的,你说它们从哪里来?” “它们来源于我们的经验,”萨姆纳说,“从我们听到的、看到的、读到的东西,还有别人告诉我们的理论当中得来的。” 奥托摇摇头。 “如果你说的是对的,那么我们这个世界不可能会有发展或者进步。世界将会死气沉沉,没有生机。我们的生活将注定只能一路向后看。” 萨姆纳看着冰山和陆冰在远处切割出的锯齿状线条。天空灰白广阔,海洋焦躁黑暗,波涛汹涌。那次他苏醒过来之后,整整一个星期都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很少说话和走动。他的身体好像一幅图画,一幅可以被擦掉、也可以被重新开始的素描;而疼痛和空虚就像一双手,不停地对他进行塑造和重塑,他的灵魂不断被敲击,又不断被展开。 “我没有死在水里。”他说,“如果我死了,我将会焕然一新。但是,我还是原来那个我。” 离开迪斯科岛以后,船很快卡进了一块浮冰里。大伙在离得最近的冰块上放下了冰锚,再把粗大的缆绳拴到绞盘上,想用这个方法让船驶开。他们甚至用上了两倍数目的绞盘杆,但是这依然是一个耗时耗力的工作。整整一个早晨,他们才让船仅仅挪动了三十英尺。晚饭后,布朗利不情愿地决定放弃这一做法,开始等待风向转变。 达拉克斯和卡文迪什带着鹤嘴锄下了大船,从冰上除下冰锚。天气温暖,万里无云。北极圈的太阳高挂天宇,好像壁炉一样放射出一种温暾却不大稳定的暖意。两个鱼叉手未受天气影响,解开扭曲的缆绳,用鹤嘴锄清除掉裹住锚的冰块,还把它们踢得远远的。卡文迪什把铁锄扛在肩上,开始用嘴吹一首名叫《伦敦德里小调》的曲子。达拉克斯不搭理他,右手搭在眼前以遮挡日光。可是,马上他就指着陆地的方向不动了。卡文迪什也不吹口哨了。 “那是什么?” “熊,”达拉克斯说,“在旁边那块冰上。” 卡文迪什用双手挡住日光,蹲下身子,好让自己看得清楚一些。 “我去弄船,”他说,“再弄一杆枪。” 他们把其中一条小船放到冰面上,达拉克斯和卡文迪什,以及另外两个人把船拖到比较宽阔的水域。浮冰大概有四分之一英里宽,水面上起伏不平。那头熊正沿着浮冰的北侧溜达,它张开嘴凭空猛咬,并用鼻子搜寻海豹的气味。 卡文迪什从他的小望远镜里观察到熊的后面还追随着个小崽。 “看那只母熊,还有它的幼崽。”他说,然后把望远镜递给了达拉克斯。 “那只熊崽如果活着卖掉,能值二十英镑。”他说,“我们可以剥那只母熊的皮。” 四个男人算了算账,达成了统一的意见。他们徐徐朝着浮冰划了过去。在大概四五十米远的地方,他们停了下来,稳定住小船。卡文迪什跪在船头瞄准。 “我压上一几尼,这就能给母熊眼珠上来一发。”他小声说道,“现在,你们有谁跟我对赌?” 其中一个男人回嘴他说:“要是你能赢到这一几尼,那我就不是个男的。” 卡文迪什偷笑了一下。 “现在,现在,”他说,“就现在,现在!” “打心脏!”达拉克斯说。 “是打心脏啊,”卡文迪什点头说道,“马上就开枪。” 他再一次脸色阴沉地沿着枪筒瞄准。这一回他扣动了扳机。子弹打在熊臀部稍高一点的地方,顿时血流如注,熊咆哮了起来。 “该死!”卡文迪什说着,一脸怀疑地看着来复枪。“瞄准器肯定有问题。” 熊在原地疯狂地转圈,摇头摆尾、咆哮撕咬,就好像正在攻击假想的敌人。 “再给它一枪,”达拉克斯说,“不然它要跑了。” 在卡文迪什给枪膛再次推上子弹之前,熊发现了他们。它没有逃跑,而是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什么。然后,它跳下浮冰,消失在了大海里。熊崽跟着它也一起跑掉了。 男人们继续往前划船,一边搜寻海面,希望看到两只熊浮出水面的身影。卡文迪什的枪已经上膛。达拉克斯手里拿着绳圈随时准备套住熊崽。 “它会回到刚才那块浮冰下面的。”卡文迪什说,“那冰上有好多裂缝,还有很多气孔。” 达拉克斯点点头。 “我想要那只小熊,”他说,“那只小熊轻轻松松就能卖二十英镑。我认识一个在动物园干活的家伙。” 他们缓慢地划船,围着浮冰转圈。风停了下来,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达拉克斯吸了吸鼻子,然后啐了一口。卡文迪什忍住想吹口哨的欲望。四周没有什么活物,一片静寂笼罩着他们。然后,在离船尾只有一码远的地方,母熊的头好像北极的海下神祇的头一样,悄悄浮出了深色的水面。 接下来的一瞬间是狂野的骚动、喊叫和咒骂。卡文迪什再次瞄准、开枪,子弹从桨手的耳旁呼啸而过,射进了母熊的胸膛。母熊尖叫嘶吼。它巨大的前掌就像树桩,拍打到捕鲸小船的船舷上疯狂地抓挠船板。船向下倾斜得很厉害,马上就要翻了。卡文迪什伏倒,枪也掉了。一个桨手被甩下了小船。 达拉克斯把卡文迪什推到一旁,从侧护板拿起一把八英尺长的船铲。熊放弃了攻击小船,转而向落水后正在扑腾的桨手冲过去。它咬住了桨手的胳膊,粗大的脖子借着一股蛮力左右甩动,把桨手的大半条手臂都撕扯了下来。在仍然不停旋转的小船上,达拉克斯站直了身子,举起船铲,把船铲锋利的边缘用力插进了熊的背部。刹那间,他手上感到了一种阻力,接着他感觉到熊的脊椎骨断裂在了利刃之下。他把船铲抽了出来,再次刺入……每一次,他都刺得更深一些。第三次他就刺中了熊的心脏,一大朵紫红色的血花喷涌到了海面,好像印度墨水一样沾染到了它白色的“大衣”上。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屠宰场和排泄物才有的臭气。达拉克斯觉得很兴奋,他感觉到一种类似手艺人才有的骄傲在他身上觉醒。他相信死亡是种创造,是一种杰作。它是一件事物的涅槃重生。 断了手的桨手惨叫了一阵,然后疼得昏了过去,开始下沉。他那血淋淋的残肢依然在死熊的牙齿上挂着。卡文迪什用钓竿钩住他,把他拖回到船上。他们砍下一小段捕鲸缆给他的伤口止血。 卡文迪什说:“简直是一团糟。” “好在我们还有那只小熊。”达拉克斯指着那边说,“看,二十英镑还在。” 小熊在母亲的尸体旁边游着,不时用鼻子闻一闻、碰一碰。 “这倒霉男人丢了胳膊。”卡文迪什说。 达拉克斯拿着绳圈和钓竿,勾住小熊的头,把它拉紧。他们在死掉的母熊的下颚打了个孔,用线穿过,另外一端则系在船柱子上。然后,他们慢慢地、艰难地把它拖回大船。在他们到达大船之前,桨手因为受伤过重已经断了气。 “唉,我只是听说过这种死人的事。”卡文迪什说,“但我从未亲眼看到过。” “你那一枪要是打准点儿,他就不会死了。”达拉克斯说。 “我给了那头熊两发子弹,但它居然还有力气把那男人的手臂撕下来。那到底是什么熊啊?你知道吗?” 达拉克斯说:“熊不过就是熊而已。” 卡文迪什摇了摇脑袋,不屑地哼了一声。 “熊不过就是只该死的熊。”他重复说道,好像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似的。 他们一回到志愿者号,就把熊吊在滑轮上拖离水面,等到熊的尸体上升到甲板上方的位置时,在那里晃来晃去。熊看上去挺惨,毫无生命迹象,只是从横杆的位置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血。小熊还留在水里,一跟母亲分离,它立刻就开始狂躁地游来游去,眼睛里射出野性的凶光,不停地撕咬钓竿,试图挣脱绳圈。达拉克斯还站在捕鲸小船上,跟人要了一只装鲸脂的空桶,然后在卡文迪什的帮助下,连拖带捅,把小熊装了进去。其他人则抛下一张网,帮他俩把这只装着狂怒嘶吼小熊的木桶拖到甲板上。小熊再次试图从木桶中逃跑。达拉克斯随即给了它一板子,好让它再次回到桶里。布朗利站在后甲板看着他们。 “把母熊的尸体放下来。”布朗利喊道,“只有这样才能让那畜生安静。” 母熊流血不止,像座小丘似的伏在甲板上,看上去好像某个假想的盛宴中央的装饰物。布朗利踢翻木桶,小熊从桶里挣脱出来,在木制的甲板上四处摸索。有那么一会儿,小熊看起来不知所措完全搞不清楚方向(男人们已经大笑着抓起绳圈逃到一边去了),可是,它一看到妈妈的尸体,立刻就奔了过去。它用鼻子碰了碰母熊的侧身,无助地舔着母熊那被血迹浸透的身体。布朗利在旁边看着这一切。小熊一边呜咽,一边嗅着母熊的身体,然后在母熊身体背风的地方依偎着安静了下来。 “小熊崽值二十英镑。”达拉克斯说,“我认识在动物园工作的人。” 布朗利看着他。 “铁匠会给你做个笼子,好让你把小熊圈在木桶里。”他说,“但是,更大的可能性是我们还没返航,它就死了。即使它活了下来,它换来的每一分钱都得给死者的家属。” 达拉克斯与布朗利对视着,似乎要反驳,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把脸转向了别处。 过了一会儿,死去的桨手被缝进帆布袋子里,沉入了深深的大海。同时大家为他举办了一个仓促而简单的葬礼仪式。在另外一边,卡文迪什正在用一把短柄小斧子和剥皮刀给母熊剥皮。小熊现在就蜷缩在木桶里瑟瑟发抖,看着卡文迪什砍、切、扔。 “熊肉能吃吗?”萨姆纳问。 卡文迪什摇摇头。 “熊肉很臭,而且熊的肝脏有毒。熊唯一的好地方就是它的皮毛。” “用来做装饰品?” “有些阔佬喜欢用来装饰房间。如果达拉克斯少用几下船铲就更值钱了,但是我想那些口子应该可以修补好。” “小熊要是能活下来的话,会被卖到动物园吗?” 卡文迪什点点头。 “成年熊身上有一种令人生惧的美。人们会乐意花上半个便士看上一眼的,而且还觉得价格挺公道。” 萨姆纳蹲下身子,往漆黑的木桶里看。 “在我们回家之前,这小家伙可能就会死于心碎。”他说。 卡文迪什耸耸肩,停下了他手里的活。他回头看看萨姆纳,露齿一笑。血液在他的手肘上凝固了,他的马甲和裤子上也都溅得是血。 “它很快就会忘记死掉的那个。”他说道,“爱是会消逝的东西。动物在这事上和人没有什么区别。” 9 通常船员来寻求医生的帮助,是因为他们有伤口和淤青,或是因为头痛、溃疡、痔疮、胃痛和睾丸肿胀。他会给他们开一些敷剂,或用来涂抹的药泥、药膏和药油:泻盐、炉甘石和吐根制剂。如果这些药都没有效果,他就会给他们放血,或是让他们发出水疱来。他控制住了强烈的呕吐、减轻了剧烈的腹泻。他们对此都深表感激,尽管有时候他会让他们浑身不舒服,甚至感觉更糟糕了。他们依然深信他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所以自然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如此信任他——不无原始和愚蠢,但这种感情是实实在在的。 可对萨姆纳来说,来找他的这些人不过就是躯体而已:腿、胳膊、躯干,还有头颅,全部都是他们的肉体跟他发生了联系。至于剩余部分——他们的思想和灵魂,他完全采取了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他想,这不是我的工作。他从未打算去教化他们,劝他们从善,也从未打算去评判和安抚他们,或与他们做朋友。他只是个医生,不是牧师或法官,更不是他们的朋友。他治愈他们的伤痛,尽可能治好他们的病,甚至包括一些慢性病。但除此之外,他们无法从他这里再引起多一点的关心,而他在精神层面也把他们彻底遗忘。他现在真的没有什么温情可以给予他人。 某天晚饭后,船上的一个男孩来到了萨姆纳的舱室。他的名字叫约瑟夫·汉纳。他不过十三岁,长着一头纤细的黑发,一对浅色的宽眉,眼窝深陷,目光忧郁。萨姆纳以前看到过他,也记得他的名字。他看到这个船童跟其他船童一样脏兮兮的。当他走到门廊那里并且停下脚步的时候,可以看得出他正在忍受羞怯感的折磨。他双手捏着他的帽子,总是畏畏缩缩的样子,好像仅仅是来拜访医生就够让他难受的了。 “你要跟我说话吗?约瑟夫·汉纳?”萨姆纳问,“你觉得身体不舒服吗?” 男孩在回答之前连续点头,眼睛眨了眨。 “我胃不舒服。”他说。 萨姆纳正坐在窄窄的折叠搁板上。他把这搁板当桌子使用。他站了起来,并让男孩往前走一点。 “什么时候开始的?”萨姆纳问。 “昨天夜里。” “你能跟我描述一下是怎么个疼法吗?” 约瑟夫皱皱眉,看上去很困惑。 “疼的时候什么感觉?”萨姆纳问。 “可疼了。”他说,“把我疼得够呛。” 萨姆纳点点头,碰了碰他鼻尖上留下的黑色的冻伤小点儿。 “上床躺下,”他说,“我来检查一下。” 约瑟夫没有动。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脚,身子微微发抖。 “检查很简单,”萨姆纳解释说,“我要搞清楚疼痛的来源。” “我胃不好,”约瑟夫说着又一次抬起头来,“我需要一剂胡椒。” 男孩身上的某种执拗让萨姆纳不禁哼了一声,然后摇摇头。 “我会确定你需要什么药,或者不需要什么药。”他说,“现在请躺在铺位上。” 约瑟夫不情愿地按照他说的做了。 萨姆纳解开男孩的上衣和衬衫,拉起他的法兰绒背心。他看看男孩的腹部,没有发现肿胀或是变色的迹象。 “这里疼?”萨姆纳问,“还是这里?” 约瑟夫摇摇头。 “那是哪里疼?”萨姆纳问。 “哪里都疼。” 萨姆纳叹了口气。 “如果这儿也不疼,那儿也不疼,哪里都不疼,”他不耐烦地用手指尖指着男孩的腹部说,“那怎么会让你哪里都疼呢?” 约瑟夫什么都没有说。萨姆纳充满怀疑地哼了一声。 “你想吐吗?”他问,“你腹泻吗?” 约瑟夫摇头。 从男孩骨瘦如柴的身体周围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排泄物的臭气——明明就在提示男孩在撒谎。萨姆纳怀疑他脑子出了毛病,或者智力低于正常人。 “你知道腹泻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他问。 “就是拉肚子。”约瑟夫说道。 “请脱下你的裤子。” 约瑟夫站了起来,解开靴子的绑带,然后脱了下来,接着解开腰带,把灰色的破裤子抖了下来。那种令人不悦的排泄物的味道变得更加强烈了。在船舱外面,布莱克在喊着什么;布朗利则咳嗽得厉害。男孩的内裤脱到膝盖的时候,萨姆纳立刻注意到那上面污迹斑斑,全是屎点和血点,并且已经明显变硬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那是痔疮吧,萨姆纳想。男孩明显弄不明白哪里是胃,哪里是肛门。 萨姆纳指着他的内裤说:“这个也脱下来,而且别让它碰到任何东西。” 约瑟夫极不情愿地脱下了臭烘烘的内裤。他的小腿非常瘦弱,几乎没什么肌肉。一圈淡淡的黑色毛发围绕着他苍白的生殖器和睾丸。萨姆纳让他转过身去,两肘支撑在铺位上。他太年轻了,所以应该还长不出什么痔疮来。但是,萨姆纳想起船上粗粝的伙食和重盐口味,以及饼干什么的,可能还是会引发此类毛病。 “我会给你开一些药膏,”他说,“还有药丸。你很快就会觉得舒服些。” 萨姆纳分开男孩的屁股蛋,仔细检查。他注视了几秒钟,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再次查看。 “这是什么?”他说。 约瑟夫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一阵一阵地发抖,好像船舱里很冷似的(事实上相当温暖)。萨姆纳思索了几分钟以后,走出船舱来到过道上。他让厨房给他送一盆温水和毛巾来。温水和毛巾送来后,他把男孩的屁股清洗干净,在患处涂上了一层樟脑和猪油的混合物。他的括约肌已经变形,并且撕裂,显然有些地方溃疡了。 他用毛巾把男孩清洗干净,然后从自己的衣橱里取出一件干净的内裤给他。他用剩下的水把他的双手洗干净。 “约瑟夫,现在你把衣服穿上。”他说。 男孩慢慢地穿着衣服,一边确认医生没有盯着他看。萨姆纳走到他的药箱前,找到贴着44号标签的瓶子摇了摇,倒出一粒蓝色的小药丸。 “吞下去。”他说,“明天再来,我会再给你一粒。” 药丸的苦味让约瑟夫皱起了眉头,但是他很快就猛的一口吞了下去。萨姆纳仔细观察他的脸——他深陷的双颊、细长瘦弱的脖子、恍惚的目光。 “谁干的?”他问。 “没有谁。” “谁对你干的这些事?约瑟夫。”他再次追问。 “没有谁这么对我。” 萨姆纳又点点头,使劲儿挠着颧骨说:“你现在可以走了。我明天再给你吃一粒蓝色药丸。” 男孩离开以后,萨姆纳回到自己的舱室,又走了出去,一直走到空荡荡的食堂里,打开铁炉子,把脏内裤扔到炉子深处的煤火堆上。他看着火苗把衣服吞没,才关闭炉子,回到自己的舱室。他倒出一剂阿片酊,但是没有喝下去。他反而从书桌的架子上取下《伊利亚特》,试着开始阅读。船在上下颠簸,木质的壁炉在呜咽。他感觉到喉咙温热发紧,一股仿佛要啜泣前上涌的液体蓄积在他的胸口。他看了一分多钟,之后就合上书,再次走进食堂。卡文迪什站在炉子旁边吸着烟斗。 “布朗利在哪里?”萨姆纳问他。 卡文迪什朝旁边的船长室努努嘴:“估计是在打盹呢。” 不管怎样,萨姆纳还是敲了门。过了一会儿,布朗利让他进去。 船长正俯身看着航海日志,手里还拿着一支笔。他的马甲扣子是松开的,灰色的头发直立着。他抬头看着萨姆纳,示意他进来。萨姆纳坐了下来,等到布朗利写完最后几句话,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弄干纸上的墨水。 “我有一件小事需要报告。”萨姆纳说。 布朗利对他点点头。 他说:“等我们抵达北海以后,会看到更多的鲸。你完全可以相信这一点,而且我们会捕获更多的鲸。” “北海就是特别适合捕鲸的地方。” “目前是。二十年前,这一带的水域里全是鲸。但是现在它们都去了北边——为了逃离鱼叉。我们能责怪它们吗?鲸是一种睿智的动物。它们知道冰最多的地方最安全。而对我们来说,在那种地方要追踪它们也最难。当然,今后都是蒸汽船,只需要一条动力十足的蒸汽船,我们就能把它们追到世界的尽头。” 萨姆纳点点头,他早就听过很多遍布朗利的捕鲸理论了。这位船长相信,你越向北航行,就能找到越多的鲸。而且,他自认为:在世界之巅有一片浩瀚的、不会结冰的海洋,那里的人很少,但是却有数不清的鲸在海洋中畅游。萨姆纳严重怀疑这位船长是个乐观主义者。 “约瑟夫·汉纳今天来找过我,说他胃不好。” “约瑟夫·汉纳,那个船童吗?” 萨姆纳点点头。 “我检查他的时候,发现他被鸡奸了。” 布朗利愣了一下,然后揉揉鼻子,皱起了眉头。“他自己说的?” “检查中就能看得出。” “你确定?” “伤口很严重,而且很多迹象表明他有性病。” “那么是谁?谁干的这些勾当?” “那个男孩不会说的。我看他都吓坏了。他可能比较单纯”。 “哦,他是够傻的。”布朗利尖刻地说道,“我认识他爸,还有他舅舅,我能确定他们全是傻瓜。” 布朗利深深地皱起眉头,抿紧双唇。 “你确定这事发生在我们这条船上吗?那些伤口是近期造成的吗?” “再确定不过了。那些可都是新伤。” “这孩子真够傻的,”布朗利说,“既然有人强迫他做这些事情,为什么他不大声呼喊,或者事后告诉我们?” 萨姆纳建议说:“也许你可以自己问问他。他不会告诉我的,但是如果你命令他说出那个浑蛋的名字,他也许会照做。” 布朗利简短地点点头,然后打开舱门让卡文迪什——他正站在炉子旁抽烟——去前甲板把男孩带到船尾来。 “那小浑蛋干了什么?”卡文迪什问。 “你带过来就好了。”布朗利说。 等待期间,他们一起喝了一杯白兰地。男孩来了,看上去脸色苍白、一副吓坏了的样子。卡文迪什在旁边咧嘴笑着。 “你什么都不要怕,约瑟夫。”萨姆纳说,“船长要问你一些问题,仅此而已。” 布朗利和萨姆纳并排坐在一起。约瑟夫则站在圆桌的对面。卡文迪什就站在他身后。 “我是留在这里,还是离开?”卡文迪什问。 布朗利思考了一下,然后做了个让他坐下的手势。 “你比我更了解船员的习惯和脾气。”他说,“所以你也在这里的话,可能更好。” “当然了,我很了解这个小野人。”卡文迪什说道,然后愉悦地坐到了铺着软垫的条凳上。 “约瑟夫,”布朗利说话的时候身子不自觉地前倾,并且尽可能改变了大嗓门的作风。“萨姆纳先生是我们的医生。他告诉我说你受伤了。是吗?” 有好长一段时间,约瑟夫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又好像不明白人家在问他什么似的。但是,在布朗利就要重复一遍问话的时候,他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受的伤?”卡文迪什充满怀疑地问道,“我怎么都没听过有谁受伤。” “今天傍晚,萨姆纳先生检查过约瑟夫的身体,”布朗利解释道,“他发现了一些证据,非常可靠的证据,表明这孩子受到某位船员的虐待。” “虐待?”卡文迪什问。 “是鸡奸。”布朗利回答。 卡文迪什不禁一扬眉,但是看上去并没有吓了一跳的样子。约瑟夫·汉纳那原本就深陷的眼窝,这下子要缩回到他的头颅里面去了似的。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约瑟夫。”布朗利问道,“是谁干的?” 约瑟夫的下唇光滑而略带血色,讽刺的是,与他那灰白的脸颊、漆黑无助的凹眼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没有回答。 “是谁干的?”布朗利问他。 “是个意外。”约瑟夫小声回答说。 卡文迪什笑了出来。 “前部水手舱黑得吓人,布朗利先生。”他说,“是不是晚上这孩子滑倒了,然后就把他那屁眼摔成那个样了呢?” 布朗利扭头看看身旁的萨姆纳。 “我觉得你是在开玩笑吧。”医生回答。 卡文迪什耸耸肩。 “那地方又窄又小不说,还堆满了杂物。能走的地方不过一英寸而已。很容易跌倒啊。” “不可能是个意外。”萨姆纳坚持说,“这个说法太荒谬了。造成那种伤只有一种可能。” “约瑟夫你摔倒过吗?”布朗利问,“还是有什么人故意伤害你?” “我摔倒了。”约瑟夫说。 “这不是意外。”萨姆纳再次声明,“绝无可能。” “太奇怪了。毕竟这孩子都说了是他自己摔倒的。”卡文迪什说。 “因为他害怕。” 布朗利身子往后一靠,盯着另外两个男人瞧,然后目光又回到了男孩身上。 “约瑟夫你在害怕谁?”他问。 萨姆纳对这种愚蠢的提问感到吃惊。 “这孩子谁都怕,”他说,“他怎么会不怕?” 布朗利叹了口气,摇摇头,然后低头看被他的大手抚摸得光滑可鉴的胡桃木方形扶手。 “我是个有耐心的人。”他开口说道,“但是我的耐心显然也是有限度的。如果有人曾经虐待过你,约瑟夫,那个人肯定会受到惩罚。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们事情的全部真相。你明白吗?” 约瑟夫点点头。 “谁干的?” “没有谁。” “我们能保护你。”萨姆纳迅速补充说,“如果你不告诉我们是谁,这种事很可能会再次发生。” 约瑟夫的下巴都低到他的胸脯上去了,眼睛也一直盯着地板。 “约瑟夫,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布朗利问,“我是不会再问你第二次的。” 约瑟夫摇摇头。 卡文迪什说:“在船长室里待着让他都变成哑巴了。还能有什么事儿啊?我每次看到他在前部水手舱待着的时候,都听到他在笑,还跟他的朋友们在尽情欢乐。如果他在遭受任何伤害,我是说就算他真的遭受了什么伤害的话,也对他的性格没产生多大影响。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这个男孩现在处境凄惨,”萨姆纳说,“而且这个伤害他的男人还在船上。” “如果这男孩坚持不指认伤害他的人,那就是说没有人伤害他。他只是不幸遭遇了一些意外。从我们的角度来说,也就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布朗利说。 “我们可以找找目击者。” 卡文迪什对此嗤之以鼻。 “我们可是在一条捕鲸船上。” 布朗利对他说:“你现在可以走了,约瑟夫,如果我还要问你什么,我会找你的。” 男孩离开了船长室。卡文迪什打个哈欠,伸伸懒腰,站起来走了。 “以后我会注意让船员把他们管辖的地方规整规整。”他说到这里,冲着萨姆纳滑稽地回视一笑,“为了避免那种事件的再次发生。” 卡文迪什走后,布朗利对萨姆纳保证道:“我们会把这小伙子从前部水手舱撤下来。他可以在统舱睡一阵子。对于他身上发生的事,我深表同情,但是他既然拒绝指认,现在也只能把这件事放一放了。” “如果卡文迪什他自己就是那个浑蛋呢?”萨姆纳说,“这可以解释那个男孩为什么保持沉默了。” “卡文迪什身上的毛病是多如牛毛,”布朗利说,“但他不是个搞鸡奸的人。” “这男孩看上去一直在忍受鸡奸。” “卡文迪什是个粗野的人,不过这条船上的大多数人都是这副德行。如果你是想找富有教养的绅士,萨姆纳,这条格陵兰捕鲸船肯定不是个合适的地方。” “我会去问问其他船童,”萨姆纳建议道,“我会告诉你我在卡文迪什和约瑟夫·汉纳之间发现了什么。” “不,你不必这样做。”布朗利明确回答说,“除非这个男孩改变说法,否则这件事情就先告一段落。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捕鲸,不是为了铲除罪恶。” “可是这里有一个人在犯罪。” 布朗利摇摇头,他被医生这种无端的固执己见激怒了。 “一个男孩的屁股疼痛难忍。也就这点事儿。他是不走运,但是他很快就能康复。” “他的伤可不止这样,直肠膨胀不说,而且有迹象表明……” 布朗利站了起来,没有试图掩藏他的不耐烦。 “无论是多严重的伤势,那都是你的工作。萨姆纳先生,请你作为一个医生去治好他,”他说,“我相信你能治好,也必须治好。” 萨姆纳回头看看船长——浓重的粗眉、恶狠狠的眼睛、皱着的鼻子和长有胡茬的铅灰色下巴——经过片刻的犹豫,他同意了。男孩毕竟还是会活下去。他很清楚这一点。 “如果我缺什么,我会让你知道的。”他说。 回到自己的舱室以后,他喝了一些阿片酊,躺回了自己的铺位。刚才的争论耗尽了他的力气,挫败感令他十分沮丧。为什么男孩都不懂得保护自己呢?那个恶棍到底怎么控制这个男孩的呢?萨姆纳被这些问题纠缠着,可是过了一两分钟以后,阿片酊开始起作用了,他感到自己跌落到一个又温柔暖和、亲切可人的无意识状态里去了。他想,就算他生活在这些野蛮人、这些毫无道德感的畜生当中,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世界总会一如既往地按照它自己的意愿向前运转,无论他萨姆纳同意与否。几分钟以前,他还觉得卡文迪什令人怒火中烧、可恶至极,但是现在那种感觉却像雾气一样飘到遥远的地平线上去了——只留下一些点子和建议,此外就再也没什么重要的、让他觉得引人注意的东西了。在恰当的时间点上,所有的事情都会回到恰当的位置上,他模糊地思考着,没有必要匆忙。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他船舱的门,原来是那个叫达拉克斯的鱼叉手来抱怨他右手上的裂口。萨姆纳眨眨眼,然后让他进来。达拉克斯是个身材矮胖、肩膀宽阔的人,他长着一嘴浓密的红胡子,胡子似乎要把嘴巴四周狭小的空间完全填满似的。因为阿片酊的缘故,萨姆纳还有点儿头重脚轻,多少有些判断不清楚。他检查他的伤口,然后用一片纱布清洁伤口,包扎了起来。 “伤口并不严重。”萨姆纳劝慰他说,“包上一天,或者两天,很快就能长好。” “哦,这确实不算什么。”达拉克斯说,“我以前所受的伤比这严重得多。” 达拉克斯身上浓厚的谷仓气味弥漫了整个屋子,直呛人。萨姆纳觉得他简直是一只在畜栏里休息的野兽。他天生的野性暂时被驯服和安抚。 “我听说有个船童受伤了。” 萨姆纳已经包扎完毕,开始把剪刀和纱布都归拢到药箱里。他视线的边缘有点模糊不清,他的嘴唇和面颊此刻开始变得冰冷麻木。 “谁告诉你的?” “卡文迪什。他说你抱有一些怀疑。” “可比那更严重。” 达拉克斯低头看看他被裹得层层叠叠的手,然后又凑近鼻子闻了闻。 “大家都知道约瑟夫·汉纳是个撒谎精。你不能相信他说的话。” “他还没告诉我任何事。他不会告诉我的——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吓坏了。” “他胆子很小。” “你了解那个男孩多少?” “我认识他爸爸弗雷德里克·汉纳,”达拉克斯说,“而且我也认识他哥哥亨利。” “布朗利船长已经宣布这件事情到此为止。除非男孩改变主意,不然没人能做什么。”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也许吧。” 达拉克斯仔细盯着他看。 “萨姆纳先生,你为什么会选择当医生呢?”他问,“尤其是像你这样一位爱尔兰小伙子。我很好奇。” “因为我想求得一些发展,好提高我卑微的出身。” “你想发展,可是你却在一艘约克郡的捕鲸船上为这些船童担忧。我很好奇,是什么阻止了您求发展的伟大进取心?” 萨姆纳关上药箱,锁好。他把钥匙放在自己的衣兜里,并且迅速在墙上的镜子里瞄了自己一眼。他在镜子里看到一个远比二十七岁苍老的人。他的眉毛刮伤了,眼圈黑黑的,挂着两个大眼袋。 他说:“我把那些简化了,达拉克斯先生。” 达拉克斯好像很愉快似的嘟囔着。他的嘴咧开了,露齿而笑。 “我确信我也是这样。”他说。 10 六月的最后一周里,船在拂晓时分开进了北海。布莱克猎杀了他们此行的第一头鲸。人们的欢呼声和鞋跟在甲板上的敲击声把萨姆纳从梦中惊醒。猎鲸让船员们热情高涨。他看见第一根铁叉击中了鲸,那大家伙带着伤下沉。二十分钟后,他看到鲸再次浮上水面。这次和大船靠得更近了,但是离它第一次下沉的地方将近一英里。鱼叉手布莱克通过望远镜远眺,看见铁叉依然悬挂在鲸宽阔的脊背上,明艳的鲜血不断从铅灰色的皮肤上涌出。 奥托所在的小船现在是离鲸最近的了。桨手们划桨,舵手们则掌着舵平稳向前。奥托弓着身子,采取半蹲姿势,铁拳中紧紧握着鱼叉的木柄。随着一阵巨大的、马一样的鼻息声响起——就连站在大船瞭望台上的萨姆纳都能听到,鲸呼出了巨大的V字形白色水汽。 小艇和船员们都消失在茫茫水雾之中。但是,当他们第二次现出身形的时候,奥托已经站了起来,把鱼叉高高举过头顶——带有倒钩的一端倾斜向下,相对阴沉暗淡的天空而言,鱼叉的木柄部分仿佛一个直角三角形的黑色斜边。在萨姆纳看来,鲸的背部就像一座沉在水中的岛屿,而那粗糙的如火山岩石堆的藤壶就在波浪中时而浮出,时而沉下。奥托奋力抛掷铁叉,铁叉深深扎进水中,直击鲸的身体,鲸立刻剧烈抽搐起来。它身体扭曲,一阵痉挛,巨大的尾部拖着八英尺的尾鳍拍击水面,然后向后猛地一撞。奥托的小船巨烈地颠簸起来,桨手们都被抛离了座位。鲸再次下沉,但是仅仅持续了一分钟而已。当它再次浮上水面,另几条船早就包抄了过来:船上有卡文迪什、布莱克,还有达拉克斯。至少有两柄鱼叉都已经深深刺进了鲸黑色的胁腹。然后,他们开始不停地狂戳乱刺。鲸还活着,但是萨姆纳看得出来它伤势严重,眼看是活不成了。四个鱼叉手,又是乱刺,又是四处探测。困兽犹斗,鲸呼出一股混合着血和黏液的热气。所有的船都围了上来,混合着血迹的水面破碎、翻腾、起着泡沫。 达拉克斯在这场疯狂的杀戮中保持着清醒,他把武器的一端用力弄弯,嘴里嘟嚷着一串粗俗的爱语。 “我的宝贝儿,再来一下最后的呻吟。”他说:“对了就这样,我的宝贝儿。就这样,我就能找到那个关键地方了。对了就这样,我的甜心儿。只要再往前那么一英寸,我们的活儿就干完了。” 他尽力前倾,找到了那个一击致命的器官,然后用尽全力朝它刺去。 矛头又往前滑进了一英尺。过了一会儿,鲸发出了最后的悲鸣,血从它的心脏里高高地喷射到空中,然后它身子一歪——上方巨大的侧鳍好像一面降旗——死了。男人们浑身上下都是汗,散发着臭气,浑身都是鲸喷出的水汽和凝固的紫红色血迹。他们站在薄如一叶的小船上庆祝胜利。布朗利站在后甲板上,把小礼帽举过头顶,频频挥舞致意。甲板上的男人们也在欢呼雀跃。萨姆纳俯看着所有人,也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胜利的喜悦,这全都源自共同的冒险、克服的困难和有所收获。 他们在鲸的尾部打了两个孔,好把死掉的鲸绑在卡文迪什的小船上。他们把鳍绑在一起,卸掉捕鲸叉索,并且盘好,然后把鲸的尸体拖回大船。他们边划船边唱歌。萨姆纳从上面下来走到甲板上,听到他们的歌声被寒冷潮湿的风裹挟着飘过水面。这歌声既和谐优美,又粗野狂放。他们唱着《噢,兰迪·丹迪》和《离开她吧,约翰尼》这两首曲子。有三四十个男人一同合唱。萨姆纳情不自禁再一次感觉到他现在是一个更大、比他本身更具有力量的团体的一部分。他转身,注意到约瑟夫·汉纳站在前舱跟其他船童高兴地聊天。他们正在演绎刚刚发生的这场杀戮。他们投出了想象中的鱼叉和矛。一个扮演达拉克斯,一个扮演奥托,一个扮演卡文迪什。 他问:“你好吗?约瑟夫。” 男孩面无表情地回头看看他,就好像他们之前从未遇见过。 “我很好,先生。”他口齿不清地说道,“谢谢你。” “你今晚必须来找我,来拿你的药。”他提醒他。 男孩忧郁地点点头。 关于他的伤口,这个男孩会对他的朋友们讲些什么呢?萨姆纳思索着,他是否编织了一个谎言?还是他们都知道真相所在?他突然想到自己应该也给其他男孩做个检查,看是否他们也在遭受同样的痛苦?是否这不仅仅是约瑟夫一个人的秘密,而是大家共同的秘密? “你们两个,”他指着另外两个男孩说,“晚饭后,你们跟着约瑟夫一起来我的船舱吧。我想问你们一些问题。” 其中一个说道:“先生,我还要放哨呢。” “那么就告诉管站岗的负责人,就说医生萨姆纳要问你问题。他会理解的。” 男孩们点点头。他看出来了,这三个男孩现在都巴不得他赶紧离开,他们好继续游戏。游戏始终还鲜活地存在他们脑海中,而他说的话既沉闷无趣又充满权威。 “接着玩你们的游戏吧。”他告诉他们,“晚饭之后见。” 鲸的头部向着船尾,右鳍被绑在左舷上侧。它的眼睛比牛眼大不了多少,空洞的眼神映着天空不断变幻的流云。几根粗大的绳子将它的尾部和喷气口吊起,腹部在水面下一英尺,或者时而被主桅杆上的铁块拉出水面,同时还用绳子吊住鲸的脖子,用绞轮盘保持拉力。布朗利用打结的绳子测量了一下鲸的长度,估计能产十吨油,而且至少能出一吨重的鲸骨——在市场上,这大概能卖到九百英镑。 “我们终将会富起来的,萨姆纳先生。”他说着,眨了一下眼。 奥托和布莱克休息了一会儿,又喝了一些酒,然后开始往自己的靴子上绑上铁制鞋钉,因为他们要在鲸的腹部爬上爬下。他们用长柄刀切出一条条鲸脂,并切下鲸须和颚骨。他们去掉尾部和鳍,然后扔掉鼻子,让那些紫色的废弃残骸沉入海中,或者任由鲨鱼瓜分。整个剥皮过程持续了四个小时,其间一直散发着油脂和血腥特有的那种恶臭;管鼻藿和其他食腐鸟类也在他们附近发出无休止的叫声。剥皮结束后,鲸脂块被装进桶里,甲板也被擦洗干净,呈现出一种暗淡的白色。他们将刀子和铲子清洗干净,归回原位。布朗利给每个水手都要了一杯朗姆酒。前甲板听到这个消息后,传来一阵欢呼声。很快苏格兰小提琴的声音响了起来,男人们跳吉格舞的跺脚声和狂欢叫声也一并传来。 晚饭后,无论是约瑟夫还是他的朋友们,都没有在萨姆纳的船舱里露面。萨姆纳想,自己是否需要到前舱去叫他们过来,但想想还是算了。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等到天亮去做的。事实上,萨姆纳为约瑟夫的愚蠢和悲惨遭遇困扰了一夜。对于男孩身上发生的事情,他也无能为力。这个男孩低能迟钝,按照达拉克斯的说法,他还天生爱撒谎,患多种遗传病(无论精神上还是肉体上)。有证据表明,他是受害者,可是他拒绝指认加害他的人,甚至不会承认他所受到的伤害——也许他忘了是谁干的,也许因为天色太黑他没看清,也许他根本就不觉得那是犯罪,但那还能是什么?萨姆纳试图猜测约瑟夫那双深陷的、松鼠一样骨碌乱转的眼睛看到的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但是这个尝试荒谬而可笑,甚至有点儿可怕——就像一场噩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棵树或一朵云。他一想到奥维德的《变形记》,便忍不住浑身一激灵。然后,他舒了一口气,重新打开了《伊利亚特》,手指伸进衣兜,触碰那个掌控药箱的小小黄铜钥匙。 第二天,他们又猎杀了两头鲸,并且给鲸剥了皮。因为不需要给人看病,所以萨姆纳拿起鹤嘴锄,围上一条长长的皮围裙开始干活。一旦鲸脂条被拖到船上并被切割成方块,医生就会把它们从前甲板运送到在底舱干活的男人手里。这些男人再把鲸脂都装进桶里储存好。对萨姆纳来说,这算是人家指派给他的新工作——又脏又累。每个鲸脂块的重量至少有二十磅,船甲板很快就沾满了鲜血和油脂,甚至有几次害得他滑倒了。有一次,他差点儿摔倒在底舱,幸亏奥托拉了他一把。那天结束后,他浑身青紫,肌肉疼得厉害。但是,他竟然产生了一种难得的满足感——一种原始的、来源于身体的快乐,因为他顺利完成了任务,身体通过了考验。甚至有一个晚上,他没有依赖朗姆酒的帮助就可以睡得很沉。尽管早上醒来后,他发现肩膀、脖子和胳膊都僵硬得厉害,早餐也只是大麦粥和咸鱼,但他依然吃得很香。 “看来我们要把你变成一个捕鲸汉了,萨姆纳先生。”卡文迪什开玩笑说。这时候他们坐在食堂里一边吸着烟斗,一边在炉子旁边取暖。“有些医生在鹤嘴锄面前那是不堪一击,不过我得说你用那家伙用得很好。” “剥皮其实就像是割草皮。”萨姆纳说,“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可没少干这个。” “那就是说,”卡文迪什说,“它是存在你的血液之中咯。” “你觉得捕鲸就在我血液中?” “我指的是工作,”卡文迪什微笑着说,“爱尔兰人从内心深处热爱艰苦工作。那是他们真正的需求。” 萨姆纳往炉子里吐了一口唾沫,听着它在炉子里发出咝咝的声音。现在的他已经很了解卡文迪什了,所以才不会把他的嘲弄放在心上。而且,今早他心情非常放松,所以很难感到不快。 “那英格兰人的真正需求是什么呢?我倒是很好奇,卡文迪什先生。”萨姆纳问,“也许是生活安逸富足?” “有些人生来就是受苦的,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富有的。”卡文迪什说。 “这我知道。那么你属于哪一种呢?” 大副舒舒服服地向后靠在他的椅子上,浅粉色的下嘴唇闪闪发亮。 “哦,我得说我的机会快到了,萨姆纳先生。”他说,“它很快就要来了。” 这是个平静的早晨。人们没有再发现新的鲸,所以几个小时的时光里都在清洗甲板,穿线,重新装载捕鲸小艇。自打上次看到约瑟夫和他的朋友在前舱嬉闹后,萨姆纳还没跟约瑟夫说过话,所以他决定去找男孩。他找到其中一个船童,问他约瑟夫在哪里。 “我们听说他被安排睡在二等舱了。”男孩说道,“我从昨天开始就没见过他了。” 萨姆纳走到二等舱的前甲板。他看到在水手储物柜和一堆绑在一起的木条之间有一条脏兮兮的羊毛毯,但是没发现男孩。他回到后舱,四下张望。他确定约瑟夫没有躲在其他小艇上,也不在锚机舱或者甲板室里。他往下仔细看前部水手舱,有几个水手在铺位上睡得正酣,有几个坐在航海柜上抽烟、看书或削木头。 “我在找约瑟夫·汉纳。”他喊道,“那个男孩在你们这里吗?” 坐在航海柜上的几个男人转头看他,他们摇摇头。 “我们不常看到他。”其中一个男人说,“我们以为他跟你一起待在船尾呢,萨姆纳先生。” “和我在一起?” “他在长官宿舍。因为他生病了。” “谁告诉你的?” 男人耸耸肩。 他说:“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 萨姆纳感觉到他开始不耐烦了,于是他回到自己的舱室,摸索出一支蜡烛好去找到那孩子的藏身处(为什么那个男孩会找个地方藏起来?这件事他却没有仔细思考)。他看到布莱克拿着黄铜六分仪从船长室走出来。 “我正在找约瑟夫·汉纳。”萨姆纳对他说,“你看见过那男孩吗?” “是那个烂屁股的?”布莱克说,“没有,我没看到。” 萨姆纳连连摇头叹息。 “志愿者号并不是艘巨大的船。我很惊讶一个男孩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失踪了。” “这种船上有不下一千个小角落或小裂缝。”布莱克说,“他可能正躲在某个地方好远离那侵犯他的畜生。为什么你要找他?” 萨姆纳犹豫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他对约瑟夫屁股的关心早就在上层人员那里变成了笑话。 “我有个活儿要找他干。”萨姆纳说。 布莱克点点头。 “好的,你要相信他不久以后就会出现的。这男孩是个无可救药地喜欢装病开小差的家伙,不过他可不会错过发补养品的好时候。”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萨姆纳说。他盯着蜡烛看了一会儿,然后放进了自己的马甲兜里。“为什么我要去找一个根本不想被找到的人呢?” “还有别的船童。”布莱克表示赞同说,“你可以找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到了傍晚,依然没有鲸出没的迹象,天气也十分平静。于是布朗利命令船员们开始准备撤离。他们降低了船帆,打开了主货舱,把大概八到十桶装满水的压舱桶搬到了甲板上。就连最底下的一层木桶也被打开了。这桶里很快就会被装入切成块的鲸脂。甲板上的男人们已经准备好了工具(污迹斑斑的水槽、平衡器、用来切割鲸脂块的工具),好把鲸脂从肉和皮之间分离出来,并且还要切割得足够小,才能从桶口装进木桶。萨姆纳始终留意着约瑟夫·汉纳。他猜想他会被这阵动静惊醒,很快就会从他的藏身之处出来。 “那个小蠢货汉纳为什么不见了?”卡文迪什嚷嚷着,“我需要他把我的几把刀拿下去磨一磨。” “他不见了,”萨姆纳说,“今天早上我一直在找他。” “他就是个不愿动弹的懒鬼。”卡文迪什说,“你等我找到他的,我会让他知道烂屁股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人们用一只铁质手动泵清空了甲板上一个木桶里的水。奥托负责整个操作,他把手动泵的一头插进桶口,抽干每一个桶里的水,再擦干。压舱水在甲板上流过,再从前水道排出,散发出一种令人厌恶的硫化臭味,这是由于压舱水长时间接触到以前航海留下的腐烂鲸脂残渣引起的。 其他人都怨声连连,想要逃避处理压舱水的工作,从而远离这股让他们涕泪横流的臭气,或者在工作的时候,用围巾围住口鼻。但是长着灰面庞、宽肩膀的奥托却缓慢而从容地做着他的工作,好像对这股讨厌的恶臭完全免疫。他们清空了四只木桶后,发现第五只木桶坏了。木桶的上半部分被撞破了,大部分的水也已漏光。他叫来箍桶匠,询问是否能修好它。桶匠俯身观察,取出一片破碎的桶片仔细看了看。 “木头没有烂掉。”他说(他说话时用手抵着鼻孔)。 “但是它已经开裂了。”奥托说。 桶匠点点头。 “最好把桶拆掉,重新做一遍。”他说。 他把残破的木片扔到一边,然后一脸漠然、毫无期待地看向半空的桶里。他看见里面蜷缩着一个人,身体一半浸在压舱水的残液里,看上去就好像某些疯长的巨大真菌,从桶里散发出阵阵恶臭。这具遍体鳞伤的裸尸就是船童——约瑟夫·汉纳。 11 他们把约瑟夫的尸体放在食堂桌子上,好让萨姆纳进行检查。尽管房间里挤满了人,但鸦雀无声。萨姆纳感受到其他人呼吸中的热度,还有那种阴沉紧张的气氛,他纳闷他们到底希望他做什么?难道让男孩起死回生吗?纵然他是个医生,但在这种事情上,他和其他人一样无能为力,一样束手无策。他颤抖着、轻轻抬起约瑟夫·汉纳光滑的下巴,以便更好地检查他脖子周围的一圈黑紫色伤痕。 “掐死的,”布朗利说,“这绝对是暴行!” 房间里的其他人发出一阵表示赞同的低语。萨姆纳带着些许不情愿和羞愧,把男孩翻过去,扒开他苍白的臀部。有几个旁观者凑过来看。 “伤口还那样吗?还是更加严重了?”布朗利问。 “更严重了。” “该死!” 萨姆纳抬头看了一眼卡文迪什。卡文迪什已经看了一眼,正跟达拉克斯窃窃私语。他又把男孩翻了过来,按他的肋骨检查骨折的数量。他打开男孩的嘴,注意到他少了两颗牙齿。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布朗利咆哮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发生这种事怎么会没人注意到?” “我最后一次看到男孩是在前天,”萨姆纳说,“就在我们剥第一只鲸的时候。 房间里的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发出了一阵嘈杂声,所有人都在回想他们最后一次见到那死去男孩的时间。布朗利吼着让他们安静下来。 “不要所有人都聚在这里,”他说道,“上帝保佑。” 船长面色苍白,怒不可遏。他的暴怒其实是有丰富意义的。他以前从未听说过捕鲸船上会发生谋杀——当然船员之间打架的情况是有的。他们当然常常会打架,甚至有时候会动刀子刺伤对方,但是从来不会有一个真正的杀人凶手,而且被杀害的还是个孩子。这太可怕了,他从心里排斥,感到恶心。而且这件事居然发生在他最后一次航海过程中,就好像珀西瓦尔还不够让他永远名声扫地似的。他环顾四周,一群二三十岁的年轻船员挤在这间食堂——他们全都脏兮兮的、胡子拉碴,脸被北极圈的太阳晒伤,黑黝黝的。他们粗笨的手要么十指交叉放在胸前,好像祈祷一样,要么就深深插入衣兜。这是雅各布·巴克斯特干的,他告诉自己,是那个恶毒的禽兽挑选了这些白痴船员,是他一手促成这冷血无情的事情。他才应该为这些悲惨的烂事负责——而不是我。 “无论是谁,犯了这种罪都应该被送回英格兰关押起来,然后被绞死。”布朗利的目光扫视这些表情空洞、抽搐的面孔时说道,“我保证一定会这样做。” “绞死他算便宜他了,”其中一个男人说道,“应该把他的蛋先割下来,再找个烧红的烙铁捅进他的屁眼。” “用鞭子抽他,”另一个人说,“狠狠地抽!” “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东西,他都应该被绳之以法,”布朗利说,“修帆工在哪里?” 修帆工是个上了岁数的男人,有一双空洞的蓝眼睛。他迈步向前,手里抓着自己那顶油腻的海狸帽子。 “把男孩装殓好,”布朗利吩咐他说,“我们得葬了他。” 修帆工点点头,吸了吸鼻子。 “其他人都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去。” 卡文迪什问:“船长,我们现在还准备撤离这里吗?” “当然!暴行不是怠工的理由。” 船员们顺从地点点头。其中一个叫罗伯特的小艇舵手举起了手。 “在第一次给鲸鱼剥皮的时候,我看见那个男孩在前舱口待着,”他说,“他在听小提琴手演奏,看着人们跳吉格舞。” “对,”另一个男人说,“我也在那里看见他了。” “还有别人后来看到约瑟夫·汉纳了吗?”布朗利问,“还有没有别人昨天也看到他?说出来。” “他在二层甲板睡觉,”有人说话了,“我们都这样以为。” “这里有没有人知道他到底遭遇了什么?”布朗利说,“这条船还没大到杀死一个男孩却不闹出动静的地步,怎么也得留下点痕迹。” 没人回答。布朗利摇摇头。 “我会找出那个人,然后亲眼看着他被绞死。”他说道,“这是肯定的。你们可以相信我。” 他转向医生。 “现在我们到我的船舱去谈谈吧,萨姆纳。” 一走进船舱,船长坐了下来,摘下帽子后就开始用手掌搓脸。他搓完以后,脸色红润了起来,一双充血的眼睛也湿润了。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出于纯粹的罪恶,还是害怕他的变态行为会被揭发才杀了人,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布朗利说,“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鸡奸男孩的人就是凶手。” “我同意”。 “你还是怀疑卡文迪什吗?” 萨姆纳犹豫了,然后摇摇头。他知道大副是个粗鄙的人,但是他不大相信他是凶手。 “任何人都有嫌疑,”他说,“如果汉纳前天夜里睡在二层甲板,那么几乎任何人都有可能去那里掐死他,然后把他塞进压舱桶里,而且不用冒太大风险。” 布朗利一脸愁容。 “是我为了让他不受侵犯把他从前舱调到那里的,结果倒成全了凶手。” 萨姆纳说:“总而言之,他是个非常不幸、可怜的孩子。” “该死的,他确实是。” 布朗利点点头,给自己和他各倒了一杯白兰地。内心燃起的新的愤怒感,让萨姆纳觉得蒙羞受辱,以及对他自身力不从心的万般无奈,仿佛男孩的惨死是对他的一种意义深刻、长久的贬低。他右手颤抖着,端起了白兰地。在屋子外面,修帆匠一边吹着一首叫《邦妮的小艇》的口哨,一边把死去的男孩缝进他的帆布棺材。 “这条船上总共有38个人,”布朗利说,“如果去掉我们俩,再去掉剩下的两个船童,那就是34个人了。等撤离结束,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一个一个跟他们谈。我会发现他们所知道、听到、看到、怀疑的东西。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进行他那邪恶的勾当。肯定会有一些迹象和流言蜚语,前舱就是小道消息的温床。” “不管那个人是谁,他精神一定有问题,”萨姆纳说,“不可能还有其他解释了。他一定被某种大脑疾患折磨,并且一直在恶化中。” 布朗利摸着自己的下巴,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当他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低沉而紧张。 “你看看,那个犹太杂种巴克斯特在用一群什么样的船员折磨我?”他说,“他们无能又野蛮,不过就是船厂里的垃圾和废物,我是个捕鲸汉,但这不是捕鲸,萨姆纳先生。这不是捕鲸,我跟你说,这绝对不是。” 那天剩下来的时光都用来做撤离工作了。工作结束后,装满鲸脂的木桶也安全地放好了。他们给约瑟夫·汉纳举行了海葬。布朗利对着尸体喃喃念着《圣经》里较为合适的诗句。布莱克则带领男人们唱了一首较为粗犷的赞歌。然后帆布棺材被从船尾抛下,很快就被涌起的海浪吞没。 晚餐时分,萨姆纳觉得自己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他没有跟其他人一起吃饭,而是独自走到甲板抽烟,呼吸些新鲜空气。熊崽在木笼里咆哮、呜咽,它咬自己的爪子,不停地抓自己的身体。它的毛色暗淡无光,身上散发着粪便和鱼油的味道,看上去骨瘦如柴,跟个灰狗似的。萨姆纳从厨房拿了一把小甜饼,放在剥皮刀的刀尖部分,送进了金属格栅。它们立刻就被熊崽狼吞虎咽地吃掉了。熊崽咆哮着,舔着嘴唇,双眼看着他。萨姆纳在笼子前面一英尺左右的甲板上放了一杯水,用脚尖把它送到熊崽的粉红色的长舌头可以够到的地方。他站在那里,看着熊崽喝水。当班的奥托走了过来,和他站在一起。 萨姆纳问他:“如果你们打算让它饿死,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去抓它呢?” “熊被卖掉后,所有的钱都会给死者的遗孀,”奥托说,“但是死者的遗孀却不能在这里喂养它,达拉克斯和卡文迪什也觉得没有义务干这个。当然,我们可以放了它。但是它的妈妈死了,它自己是没法活下去的。 萨姆纳点点头,拿起空了的水杯,再次倒满,放下,再用足尖送到前面去。熊喝了好久的水,然后才停下来,回到木桶的后部。 “你对最近发生的事情怎么看?”萨姆纳问,“你的斯韦登伯格先生会怎么看这种暴行?” 奥托的表情看上去挺严肃。他捋了捋他那宽阔浓密的黑胡子,在开口回答前连连点头。 “他会说,大恶是因为善良的缺席,而罪恶是一种遗忘。我们远离了上帝,因为上帝首肯了。这是我们的自由,也是我们的惩罚。” “你相信他吗?” “那我还能相信什么?” 萨姆纳耸耸肩。 “这种罪恶是会被记住的”,他反驳,“善良才是因为罪恶的缺席。” “有些人会相信这种理论。但如果这是真的,世界将会变得十分混乱。但是你看其实世界是不混乱的。你看看周围,萨姆纳。真正感到困惑的人,愚蠢犯傻的人,其实是我们自己。我们误解了我们自己。我们非常空虚,非常愚蠢。为了温暖自我,我们做了一个极大的篝火,然后我们开始抱怨火苗太炙热,太猛烈,我们的眼睛被烟雾所蒙蔽。” “可是为什么要杀死一个孩子?”萨姆纳问,“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不能指望用语言去回答那些最重要的问题。语言就像是玩具:在某个时期内它们既是一种消遣之物,又对我们有教育作用。但我们一旦成为一个成年人,就应该放弃它。” 萨姆纳摇摇头。 “我们所拥有的不过就是语言了。”他说,“如果我们放弃它,与禽兽何异?” 奥托对萨姆纳的固执回以微笑。 “那你就必须自己找到答案,”他说,“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的话。” 萨姆纳弯下身子看着那头沦为孤儿的小熊。小熊正蜷缩在木桶靠后的位置喘气,舔着它自己的尿液形成的水坑。 “我宁愿不去思考这些,”他说,“那样肯定会更开心,更轻松。但是看来我也管不住自己了。” 葬礼结束不久,卡文迪什到布朗利的船舱来跟他谈话。 “我一直在调查这事。”他说,“我逼问那些浑蛋,他们终于吐露出了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麦肯德里克。” “塞缪尔·麦肯德里克,那个木匠?” “就是这个人。他们说看见他在岸上的酒馆里跟年轻男子亲热。就在上一个捕鲸季,他在约翰冈特号上跑船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他跟一个叫内斯比特的舵手睡在同一张床铺上。” “这事也很常见吧?” “布朗利先生,你知道前舱里面很黑的,但晚上可以听到一些声响。我的意思是一种很特别、不会让人误认的声响。” “把塞缪尔·麦肯德里克带来见我,”布朗利说,“再去把萨姆纳叫来,我想让医生也听听他的说辞。” 麦肯德里克是个身材瘦小的家伙,肤色苍白,没有什么粗鲁的气质,黄色的胡子稀稀拉拉的,他有着窄窄的鼻子,一张几乎没有嘴唇的嘴,大耳朵因为寒冷而冻得通红。 “你是怎么认识约瑟夫·汉纳的?”布朗利问他。 “我几乎不认识他。” “你肯定在前舱见过他。” “是的,我见过,但是我不算认识他。他就是个船童而已。” “你不喜欢这些船童吗?”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麦肯德里克,你结婚了吗?你有妻子在等你回家吗?” “没有,我没结婚,也没打算结婚。” “你有个情人吧?” 麦肯德里克摇摇头。 “也许你不是很喜欢女人,是吗?” “不,不是那样的,先生。”麦肯德里克回答,“更准确的说法是,我到现在还没发现一个适合我的女人。” 卡文迪什听到这里哼了一声。布朗利回头瞟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提问。 “我听说你更喜欢跟男人在一起。这是我听到的。是这样吗?” 麦肯德里克的表情不为所动。他看上去既不害怕,也没有被激怒,甚至没有对这种违反常态的指责表示惊讶。 “不,先生,不是这样。”他说,“我像别的男人一样健壮且有正常的性欲。” “约瑟夫·汉纳在被杀以前遭受过鸡奸。我想你应该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前舱里的小伙子整天都在聊这些。先生,我当然知道这事。” “麦肯德里克,是你杀了他吗?” 麦肯德里克皱皱眉头,好像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是你吗?” “不,不是我。”他平静地回答,“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就是花言巧语的撒谎精,”卡文迪什说,“但是,我认识六七个男人可以证明他是个有名的鸡奸男孩子的人。” 布朗利看着木匠。自被询问以来,木匠第一次表现出难堪的样子。 “如果我们发现你在撒谎,麦肯德里克,你就完了。”他说,“我警告你,我可是认真的。” 麦肯德里克点了一下头,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他的目光扫过船舱的天花板。他灰色的眼睛中流露出烦躁不安,而这个时候好像有一丝微笑在他薄薄的嘴唇上荡漾开来。 “我不喜欢小男孩。”他说。 卡文迪什轻蔑地哼了一声。 “你还真想让我们相信,你对别人的屁股还会那么挑剔啊。据我所知,只要你喝下一两品脱的威士忌,你连你祖父的屁股都不会放过。” “那也不能证明我就真的鸡奸了谁。”麦肯德里克回答。 “你真令我蒙羞!”布朗利说着,食指指着麦肯德里克的脸,“不管是不是你,我都应该用鞭子抽你。” “我不是凶手。” “你就是个撒谎精,”布朗利说,“我们早就怀疑你了。如果你可以对一件事情撒谎,为什么你不能对其他事情撒谎?” “我不是残忍的凶手。”麦肯德里克再次说道。 萨姆纳说:“布朗利先生,如果你让我给他做个简单的检查,那么我就会发现一两个线索。” 布朗利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会有什么样的线索?”他说。 “也许你还记得那孩子的屁股上有很多疮。如果这些疮是性交传染的,那么很可能凶手也有。甚至很可能凶手的生殖器也带有疮和擦伤。毕竟一个孩子的肛门是很狭窄的。” 卡文迪什说:“哦,该死的!” 布朗利说:“很好,麦肯德里克,脱掉你的衣服。” 麦肯德里克没有动弹。 布朗利说:“现在就脱。你不脱的话,我发誓,我们会帮你脱。” 麦肯德里克极不情愿、慢慢地在他们面前解开衣服。 萨姆纳仔细检查了一番随后,报告道:“没有看到下疳,也没有疮和擦伤。” “也许他是用了猪油什么的润滑了。”卡文迪什说,“你有没有检查约瑟夫的伤处是否有润滑剂?” “我检查了,没有残余的润滑剂。” 卡文迪什笑了。 “肯定还是有什么细节是您遗漏的,萨姆纳先生,”他说,“我敢向天发誓。” 萨姆纳说:“他的手臂和脖子上都没有打斗而留下的抓痕。你可以穿上衣服了,麦肯德里克。” 麦肯德里克按照他说的做了。布朗利默默地看着他,一等到他穿好衣服,就立刻指示他去食堂等候,直到他们叫他回来。 “那里站着的就是你想要找的凶手,就在那里,”卡文迪什说,“我告诉你无论他的下体有没有伤,他就是那个罪人。” 萨姆纳说:“这不是没有可能,但我们没有掌握有说服力的证据。” “他都亲口承认自己会鸡奸了,你还需要什么有说服力的证据?” “要他认罪。”布朗利说,“但是如果他不认罪,我打算无论如何先铐上他,我们一上岸就把他交给地方法官处理。” 萨姆纳说:“如果他不是那个人呢?难道你想让真正的凶手在这条船上逍遥法外吗?” 卡文迪什问:“如果不是麦肯德里克,那么还可能是谁?” “你认为我们这条船上混进了几个鸡奸者?” 萨姆纳说:“如果有人看到他们俩在一起,那会更有说服力。” “现在先把麦肯德里克铐上,卡文迪什。”布朗利说,“然后告诉其他人,我们打算询问每一个人,我们需要知道是否有人看到他跟汉纳说话,或者对他表示出兴趣。萨姆纳是对的。如果他是罪犯,那么就一定会有证据。” 12 达拉克斯在储藏室听着其他人议论着。那个男孩已经死了,可是他们依然还在谈论着他。今天下午,他们把他的尸体用帆布裹好后从船尾抛下,他看着他沉入海水之中。现在,那个男孩什么都不是了。在概念上他什么也不是,在思想里他什么也不是,但他们现在还在谈论他。 他们不停地谈,不停地谈。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达拉克斯嘴里咀嚼着煮熟的牛排,喝了一大杯茶。牛肉又酸又咸,但是茶水很甜。他的前臂有个半英寸深的咬痕。他能感觉到那里隐隐抽痛和发痒。他知道要是用刀割断男孩的脖子会更迅速,也更容易,但是当时他手里没拿刀子。他本没有计划这些事。他只是就这么动了手而已,每一个动作都保持了独立性和完整性:性交、杀人、排泄、进食均是如此,出于本能。它们其实可以用任何顺序排列。没有哪一项会优先于其他项;没有哪一项优越于其他项。达拉克斯把他的晚餐盘像镜子一样举高到和自己的脸持平的地方,把肉汁舔得干干净净。 他凝神细听。 卡文迪什说:“就是麦肯德里克。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是凶手。布朗利却非说需要其他证据。” 达拉克斯了解麦肯德里克。麦肯德里克是个软弱、娘娘腔十足、天性害羞的小伙子。你就算把枪放在他手里,替他瞄准、扣扳机,他也杀不了任何人。 他问:“为什么是麦肯德里克?” “因为他是个声名狼藉的鸡奸者。你每天晚上都能在船厂酒吧那里看见他。” 达拉克斯点点头。麦肯德里克会顶替他成为凶手的。他想,那他就是替罪羊了。达拉克斯自己会站在那里看他在绞刑架上晃晃悠悠地挂着,并且喝彩。 他问:“布朗利想要找什么样的证据?” “他想要目击证人,得有人曾经看到他们两人待在一起。” 达拉克斯搓着面包屑,放了个屁,然后把手伸进衣兜取出粗制香烟。 他说:“我曾看到过他们俩在一起。” 其他人都看着他。 萨姆纳问:“什么时候?” “我曾在一天深夜看到他们站在甲板室附近,麦肯德里克对那孩子很痴迷,又是轻声细语地哄,又给这个那个的,搂着男孩的脖子要亲,男孩显得不是那么乐意。事情大概发生在一周前。” 卡文迪什一拍巴掌,笑了起来。 “你应该早说。”他说。 萨姆纳问:“你为什么不早说?船长问我们曾看到过什么的时候,你就在那里。”达拉克斯说:“我肯定是把这茬儿忘了。我不像你们头脑敏锐、脑子也转得快。萨姆纳先生,我属于健忘型的。” 萨姆纳看着他,达拉克斯也与他对视。他感到很放松,没什么不安。他也知道医生属于哪种类型——他会争辩,并且整天问问题,但是他不会下定决心去干什么。他是个谈论家,而不是实干者。 他们一起走到布朗利的船舱,然后达拉克斯告诉船长他所看到的事情。布朗利把戴着镣铐的麦肯德里克从监禁处提了出来,命令达拉克斯在这个囚犯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清楚。 “我曾看见他把手放在死去的男孩身上。”他说,“他想亲他,还想抱他。他们当时就站在甲板室旁边。就是这样。” “为什么你之前不说?” “我之前没有考虑那么多。不过,当麦肯德里克这个名字和凶手联系在一起以后,这些回忆都回来了。” “这是弥天大谎!”麦肯德里克说,“我从未碰过那个男孩一根指头!” “这是我亲眼所见。”达拉克斯说,“没有人能让我说出我没看到的东西。” 他发现撒谎原来如此简单,并且显得那么理所当然。话语原来只是某种声音序列而已,而他想怎么发挥,就能怎么发挥。猪哼哼叫,鸭子嘎嘎叫,人类说谎——这些都是世间最常见的事情。 “你会对此发誓吗?”布朗利问他,“我的意思是在法庭上?” “哪怕让我手按着《圣经》,”达拉克斯说,“我都可以发誓。” “我会在航海日志上记下这些内容,并且你要留个签名。”布朗利说,“最好还是有个书面记录。” 麦肯德里克先前的冷静此时此刻全都烟消云散。他疯狂地摇着头,苍白瘦长的脸变得通红。 “没有一个字属实!”他说,“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他在撒谎!” “我没有理由撒谎。”达拉克斯说,“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 布朗利看着卡文迪什。 “他们之间有什么矛盾吗?”他问,“有什么原因会导致他编造一个恶意的谎言?” 卡文迪什说:“我从未听说过他们之间有矛盾。” 布朗利问他们俩:“你们两人以前共事过吗?” 达拉克斯摇摇头。 “我只知道他是个木匠。”他说,“我确实在甲板室旁边看到了。我也只是说出事实而已。” “但是我知道你是谁,亨利·达拉克斯!”麦肯德里克疯狂地说道,“我知道你去过哪里!我知道你在那儿干过什么!” 达拉克斯不屑一顾,摇摇头。 他说:“你对我一无所知。” 布朗利看向麦肯德里克。 “你要有话说,就得现在说。”他说,“否则,你最好别耍花招,闭上你的嘴,直到地方法官让你说话你再说。” “我从未碰过那个男孩!我不喜欢小男孩,但是无论我跟其他男人做了什么,我都没有强迫或伤害任何人。这个男人现在站在这里,对我撒谎。他似乎很想把绞索套到我的脖子上,事实上他做的事情远远比我更恶毒,也更罪恶,更变态——事实上我从未犯过这种罪!” 卡文迪什警告他:“你应该在地上挖个深点的大洞钻进去,就为你的胡说八道。” 麦肯德里克说:“人再怎么犯罪,都不会比杀人更邪恶了。” 萨姆纳说:“你说他犯了什么罪?” 麦肯德里克说:“你问问他在马克萨斯做过什么。”说着,他直视着达拉克斯。“问问他,他从那里走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布朗利问:“你明白他的意思吗?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我曾经和南部海域的一些黑人一起待过一段时间,”达拉克斯解释道,“仅此而已。我后背的文身是他们给我弄的,然后就是谈过一些能赚钱的事。除此之外没别的。” “你当时在哪条船上?”布朗利问。 “新贝德福德的多莉号。” “难道你们宁愿相信一个食人者而非一个忠诚并且敬畏上帝的白人吗?”麦肯德里克喊道,“在场有明白人吗?” 达拉克斯哈哈大笑。 “我可不是什么食人者,”他说,“别听他的胡说八道。” 布朗利摇摇头,露出不屑的神情。 “我从没听过这种荒谬至极的话,”他说,“在我的暴脾气发作之前,把这没脸没皮的人渣给我拉下去锁上。” 麦肯德里克被带走后,布朗利将达拉克斯的证词写进航海日志,并且让他按下了手印以证明他提供的信息属实。 布朗利说:“提审麦肯德里克的时候,你会被要求出庭做证。这份日志也会作为证据出示。麦肯德里克——如果他雇得起一位律师的话,我猜他会试图诋毁你的名誉。这是那些贪婪的阔佬经常干的事情,但是我坚信你会坚守立场。” “我可不喜欢被指责,也不喜欢有人用那种方式谈论我。”达拉克斯说,“那会让我难受的。” “一个鸡奸犯是扛不住太大压力的,你要相信这一点。你必须坚持你的立场,就是这样。” 达拉克斯点点头。 “我是个诚实的男人。”他说道,“我只是说出我看到的事。” “那么你应该无所畏惧。” 13 麦肯德里克的罪行迅速在船上传开了。只有几个人觉得难以置信,他们的木匠朋友是杀人犯?但是他们的怀疑很快就被推翻了,因为犯罪的事实显得如此沉重巨大,毋庸置疑。和布朗利第二次碰过面以后,他一直被锁在前舱单独吃饭,拉屎撒尿都用一个木桶。每天会有一个船童帮他倒干净。大概一周后,他作为一个罪犯、一个堕落者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他们甚至很难相信他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了。他们觉得他孤僻怪异,平常那些正常行为只是用来掩盖他深藏于心的邪恶。偶尔,会有一两个男人走近监禁他的地方嘲笑他,或者问他一两个问题,都是关于他是如何犯下罪行的。每当这个时候,他们都会发现他表现得异常顽固,呈现出一脸酸楚、困惑、不服的表情,像是他根本就没(甚至现在还没有)意识到他的所作所为到底意味着什么。 没有什么比重新开始捕鲸的工作更让布朗利有盼头了。但是,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都被恶劣的天气困住了。暴雨和浓浓大雾掩护了他们的猎物,狩猎变得完全没了可能。湿冷的空气和黑压压的天空笼罩着他们,包裹着他们。他们缓慢地向着南方一点点地艰难行驶。最后,天气终于放晴了,他们已经穿过琼斯海峡,到达霍斯堡海角以西,庞德湾映入眼帘。布朗利渴望继续前进,但是这个季节的海冰异常密集,他们不得不推迟一段时间。黑斯廷斯号和他们并排,然后是冰间湖号、勇敢号、北方人号,他们都在等风向转变。因为手上没有活儿可干,船长们在五条船之间来回走动,到对方的船长室里用晚餐、聊天、讨论和回忆过去。布朗利经常提起自己的往事:煤驳船、珀西瓦尔,以及以往的点点滴滴。他并不对过去的自己和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因为人总会犯错。他告诉他们:一个人必须承受他所必须承受的,只要做好准备就够了。 “那么你准备好了吗?”坎贝尔轻声问他。他们单独坐在布朗利的船舱里。盘子和碟子已经被收走清理了,其他人也都回到了自己的船上。坎贝尔是一个精明而博学的小伙子,对人总有某种程度上的善意。但是,有时候他显得很神秘,带有一丝优越感。他的问题带着些许揶揄和明显暗示:他才是在巴克斯特的诡计中发挥重要作用的人。 “我听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会是下一个。”布朗利说,“巴克斯特亲口告诉我的。” “巴克斯特认为捕鲸生意已经玩完了。”坎贝尔说,“他现在想清账,然后给自己买一个中等规模的工厂。” “唉,那他是判断错误。这片海洋里有的是鱼。” 坎贝尔耸耸肩。他长着高而翘的鼻子,宽宽的脸颊和长长的络腮胡。他薄薄的嘴唇总是微微噘着,这让布朗利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哪怕他沉默,或是陷入沉思,也总给人一种他马上就要开口说话的错觉。 “如果我是个赌徒,我会乐意把一大笔钱放在巴克斯特这匹马身上。在多得数不清的障碍物面前,他也不会摔倒。他会干脆利落地跳过它们。” “我要告诉你的就是,他是个精明的浑蛋。” “那你算是准备好了?” “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猎到更多的鲸,没必要着急,是不是?” “在这场游戏中,鲸无关紧要。”坎贝尔提醒他,“你可能没有太多好机会轻易把船弄沉,并且不招致怀疑。记住,船的样子看不出来是人为损坏才最重要。我们不能把这个做得太明显,不然保险商就会着手调查。我们当中没有任何人想要这个结果。特别是你。” “今年的冰量确实不少。操作起来不会太困难。” “赶早不赶晚。如果我们拖的时间太长,就有把自己困住的风险,到那时候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让我在庞德湾待上一周的时间,”布朗利说,“再多待一周,我就会找到合适的地点。” “一个星期够了,然后我说我们还是回到北部去。”坎贝尔说,“一直走到兰开斯特海峡,或者到那附近。没人会跟着我们到那去。你在那些厚厚的陆冰旁边待着,就等着风把浮冰吹向你就行了。从我对你的船员的观察来说,那些蠢货不会帮上你太多。” “我决定把木匠留在那儿。” “总有意外发生,”坎贝尔表示同意,“而且肯定不能放过像他那样的人。” “这就是一场该死的暴行,”布朗利说,“你听说过这种事吗?强奸幼女也算是类似的罪行。不过,要是一个小姑娘的话,我多少还能理解一下,但是居然对一个船童下手。哦,我的上帝。我们生活在一个邪恶的时代。我告诉你,坎贝尔,这是一个既邪恶又反常的时代。” 坎贝尔点点头。 “我打赌上帝不会在北海待太长时间。”他说到这里露出微笑,“很可能是因为他不喜欢这里的寒冷天气。” 当海面的冰层裂开的时候,他们就进入到海湾里,但是捕鲸的战绩却惨得可怜。他们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小艇仅仅被放下几次,而鲸都迅速消失在冰层之下,令他们完全无法找到踪迹。布朗利开始在想,也许巴克斯特是对的——也许他们确实已经猎杀太多的鲸了。他很难相信在如此广袤无际的大洋里,鲸居然这么快就被抓清了。事实证明,如此巨大的动物却是如此该死的脆弱,当然鲸也学会了如何更好地隐藏自己。在持续一星期的令人不快的失败之后,他接受了这一不可避免的事实,向坎贝尔发出信息,并且对船员宣布离开庞德湾,向北行船,去寻找一个带给他们好运的地方。 即使有朗姆酒的帮助,萨姆纳发现自己也很难连续睡上一两个小时。约瑟夫·汉纳的死一直折磨他、刺激他。他有好几处没想明白。他很想忘记这些事,很想像其他人表现的那样轻松。麦克德里克犯下的罪行要接受永久的、不可逃避的惩罚了。可是,他发现自己明显无法做到平静。男孩的尸体躺在油漆桌面的样子一直困扰他——而他们每个晚上依然在那桌上平静地吃晚饭。还有麦克德里克赤身裸体站在那里——羞耻、被动、眼睛向上看的样子,就那样站在船长室。他想,这两副躯体应该是互相匹配的,就像同一幅拼图中相连的两块,但无论他在脑海中如何拼凑它们,结果都无法成为一个整体。 某天深夜,大概是木匠被拘禁两周后,船正从冰山之中往北穿行,萨姆纳走到了前舱。麦肯德里克穿着便服躺在一个被箱子堆砌和木桶围绕的小空间里。他的双腿被锁在一起,锁链的另一头和主桅杆拴在一起,但他的双手是自由的。他身旁的一个锡制盘子里有一些饼干的碎屑,旁边还有一杯水和一支点燃的蜡烛。萨姆纳可以闻到木桶里散发出的刺鼻味道。医生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蹲了下来,摇晃着他的肩膀。麦克德里克慢慢地展开身体,靠着包装箱坐了起来,冷漠地看着这位深夜来访的客人。 “你感觉怎么样?”萨姆纳问,“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麦克德里克摇了摇头。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我的健康还好,”他说,“我估计我会一直活到他们绞死我为止。” “你要知道,在审判时你会有更好的机会。毕竟现在什么都没定。” “在英格兰法庭上,像我这样的人是很难有什么朋友的,萨姆纳先生。我是个诚实的男人,但是我的生命怕是经不住此般审视。” “这个世界上不止你一个人是这样。” “我们全是罪人,这句话足够正确了。但是有些罪恶所受到的惩罚,比其他的罪恶要严重。我不是一个杀人犯,从来不是。但我有很多事情做得不好,就是为了那些事情,他们也会想绞死我。” “如果你不是凶手,那么船上就有另一个人是凶手。如果就像你说的,达拉克斯是在撒谎,那么很可能是他杀死了男孩,或者他知道凶手是谁,并且想保护他。你想到过这些吗?” 麦肯德里克耸耸肩。经过两个星期的囚禁,他皮肤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灰白色,而且他的蓝眼睛变得浑浊而凹陷。他挠挠耳朵,一块皮屑便随之落到地板上。 “这些我全都想过了。但是如果我指认是他人,却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这对我又有什么帮助呢?” 萨姆纳从自己的衣兜里拿出一个锡瓶递给麦肯德里克,然后自己也抿了一口。 “我其实是个行走的烟斗,”麦肯德里克停顿了一会儿说,“如果你能让我抽口烟,我将不胜感激。” 萨姆纳把自己的烟袋子递给了他。麦肯德里克左手中间的两个指头夹着烟斗,右手接过了烟袋。他的烟斗是很奇怪的样式。他填满烟斗,又用右手大拇指压实。 “你的手怎么了?”萨姆纳问。 “只是大拇指,”他说,“一两年前被一个斜眼的小伙子用锤子砸伤了,现在这个指头的活动范围甚至达不到四分之一英寸。这让我干活的时候,跟别的人比稍微有点不同,但是我也学会了怎么调整。” “给我看看。” 麦肯德里克屈身向前,伸出自己的左手。他的手指都很正常,但是拇指的关节却严重畸形,而且拇指本身显得僵直无法活动。 “所以你的这只手不能抓住东西?” “只能用这四根手指。我觉得幸亏是左手。” 萨姆纳说:“你试着抓住我的手腕,像这样。” 他卷起自己的袖子,伸出了胳膊。 麦肯德里克抓住他的手腕。 “尽可能握紧。” “我在用力。” 萨姆纳感觉到来自四根手指的力量已经快嵌进他胳膊的肌肉内了,但是却没有从大拇指那儿感觉到任何压迫感。 “你只能握到这个地步吗?”他问,“别控制着自己。” “我已经使出最大力气了。”他坚持说,“两年前在惠特比,当我们在甲板上修理舱盖时,我的拇指骨被人用一个大锤砸坏了。当时我的手指就碎了。有好多人看到了那次事故——包括船长本人,他会乐意在《圣经》面前发誓的。” 萨姆纳告诉他可以松手了,然后卷起了自己的衬衫袖子。 “为什么上次我给你检查的时候你没告诉我你的伤手?” “你又没有问过我的手。” “如果你都不能抓得更紧,又怎么可能掐死那个男孩?你看到他脖子上的淤青了吧?” 麦肯德里克愣了一下,表情看上去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好像医生的暗示对他来说太巨大、太富有希望,以至于他不能完全理解。 “我看得很仔细,”他说,“他的脖子上有一圈掐痕。” “前面有两个很大的淤青。你记得吗?一个瘀伤几乎重叠在另一个上面。我觉得那两个瘀伤肯定是被两个大拇指用力压在咽喉上才形成的。 “你记得这些?” “我记得很清楚。”萨姆纳说,“两大块瘀伤,一个压着另一个,像两块墨迹一样。” 麦肯德里克慢慢地说:“可我已经没有两个完好的大拇指了。所以,我怎么可能弄出那样的伤来?” “这就对了,”萨姆纳说,“我现在要去找船长谈谈。看起来那个抡大锤的小伙子救了你的命。” 14 布朗利听着医生的论点。医生极力想证明自己的发现,证明他们之前的判断是错误的,可船长并不想释放麦肯德里克。木匠绝对是一个令人信服的嫌疑人,如果他被释放了的话(萨姆纳因为某个令人困惑的理由,声称应该释放他),可能还要历经很多麻烦,才能在船上找到另一个可以代替他的人。 “像汉纳那样骨瘦如柴的人,一只手就能轻松掐死他了。”布朗利争论道,“管他有没有大拇指呢。麦肯德里克个头不高,但也足够壮实了。” “但是这跟汉纳脖子上的瘀伤形状不符。那对大拇指的指痕可是一清二楚。” “我不记得什么大拇指的指痕。我就记得有很多瘀伤,但无法确定哪根手指会制造出特定形状的瘀伤。” 萨姆纳说:“在海葬前,我给汉纳的伤口画了素描。我想法庭在审讯前一定愿意看看这些素描。你看。”他把一个皮面装订本放在桌子上,在船长面前翻到相关的那一页。“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两个大大的椭圆形瘀伤压在一起。这儿,还有这儿。” 他指给布朗利看。布朗利一边看一边揉着鼻子,露出一脸愁容。他被医生这种负责任的劲头激怒了。他没事给一个男孩的尸体画什么素描啊? “男孩早就被装殓好了,你怎么可能给他画素描?” “我让修帆工松开了缝线,又让他再缝上,趁着大伙忙着撤离的时候。这事很容易办到。” 布朗利开始翻看素描本,皱起了眉头。在这素描本上画下了很多男孩的伤口细节图,包括溃疡了的直肠和贴上了标签的肋骨断裂的草图。 “这些图片屁都证明不了,”他说,“有人看见麦肯德里克接近那个男孩,而且他是一个声名狼藉的鸡奸犯。这些都是铁证,而不是什么猜测和幻想。” “麦肯德里克左手的拇指已经伤到不可修复的地步了,”萨姆纳说,“这样的身体条件不可能让他犯下这种罪。” “我们回到英格兰之后,你可以把这些观点告诉地方法官。可能他比我更容易被你说服。但现在,在这段时间里,只要我们在海上,我就是船长。麦肯德里克必须待在他应该待的地方。” “我们只要一回到英格兰,真凶就会离开这条船。到时候我们就再也找不到他了,你明白这一点吗?永远都不会再抓到他。” “就因为怀疑他们是凶手,你就要我逮捕所有的船员吗?这就是你的建议?” “如果不是麦肯德里克杀死那个男孩,那就很有可能是亨利·达拉克斯。他撒谎说是麦肯德里克杀了男孩,其实就是为了救他自己。” “我敢发誓,你读了太多烂俗的侦探小说了,萨姆纳先生。” “你至少要让我像检查麦肯德里克那样,检查一遍达拉克斯。如果他是真凶,就算是现在也还能找到证据。” 布朗利的屁股移到椅子另一侧,他揪着自己的耳垂不禁叹了口气。尽管这个医生确实烦人,但他的坚持还是令人钦佩的。他是个顽固的小浑蛋。 “好吧,”他说,“如果你必须这么做的话。不过如果达拉克斯反对你把他来回折腾,我也不能强迫他。” 他们叫来了达拉克斯,他也没有拒绝。他在他们面前脱掉了自己的马裤,站在那里露齿而笑。船长的船舱里立刻弥漫着一股陈年老尿和肉罐头的臭味。 “只要您乐意,萨姆纳先生。”达拉克斯说着,他对着医生轻佻地眨了眨眼睛。 萨姆纳让自己仅仅靠嘴呼吸,然后弯下腰进行检查。通过放大镜可以照出达拉克斯龟头的弧线。 萨姆纳说:“请拉起包皮。” 达拉克斯按照他说的做了。萨姆纳点点头。 “你有阴虱病。”他告诉他。 “哦,是啊,我一直都有。但是那也不至于让我被吊脖子啊,是不是,萨姆纳先生?” 布朗利咯咯笑了起来。萨姆纳摇摇头,然后站了起来。 “我没有看到下疳,”他说,“给我看看你的双手。” 达拉克斯伸出手来。萨姆纳看着他的手掌,然后翻过来。它们又黑又粗糙,像生铁块似的。 “我看你手上的刀口已经长好了。” “那算不上什么,”他说,“不过是擦伤。” “我看你的所有手指都完好。” “我的什么?” “手指和大拇指。” “确实完好,感谢上帝。” “脱掉短大衣,卷起袖子。” “你是在怀疑我吗,萨姆纳先生?”达拉克斯一边从夹克里伸出胳膊,一边解开衬衫前襟说,“是不是因为是我告诉你,我看到他们俩在甲板上待着,你就怀疑起我来了?” “麦肯德里克并不认罪,你知道的。” “但是麦肯德里克是个鸡奸犯。光这个就够上法庭了吧?依我说,理由已经够充分了啊。” “其实并没有什么让人信服的理由。” 达拉克斯点点头,开始脱衣服。他脱了衬衫和羊毛内衣。他的胸脯颜色很深、很宽,肌肉都很紧实;他的腹部浑圆,双臂覆盖着蓝色的棋盘格子刺青。 “如果你相信麦肯德里克,你肯定就会觉得我是个撒谎的人。”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个有荣誉感的男人,萨姆纳先生。”达拉克斯说。他在说荣誉感这个词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得紧紧的,就好像荣誉感这个词又复杂又费解,但是他却有幸拥有了似的。“这就是我。我尽到了我的责任,不需要为任何原因感到羞耻。” “你说这个是想暗示什么,达拉克斯?”布朗利问,“我们都是有荣誉感的男人,至少我们的荣誉感足够支撑这份肮脏的工作了,正如你所知道的。” 达拉克斯说:“我觉得医生懂我的意思。”他站在那里,身上几乎什么也没穿——四肢粗壮,富有攻击性,毫无羞耻感。他的脸被阳光晒成了棕色,他的手因为劳作而发黑,但他身体的其他部分的皮肤——在他浓密的黑色体毛和不加掩饰的华丽刺青之下的皮肤——呈现出浅粉色,简直像个婴儿。“毕竟我跟他是老朋友。在那个难忘的勒威克之夜,是我带他找到回他舱室的路。萨姆纳先生,你很可能不记得了,因为你老早就睡着了。可是我跟卡文迪什在离开之前四处检查了一下,就为了确保你的随身物品完好无损。然后又把东西放回原位了。” 萨姆纳盯着达拉克斯,立刻就理解了他说的话。他们打开了他的箱子,读了他被军队除名的文件,看到了那枚抢来的戒指。 布朗利好奇地看着他。 他说:“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萨姆纳摇摇头。他尽量什么也不想,只是看着达拉克斯的手臂和躯干,尽可能小心翼翼地呼吸,深深地压制住不平静的内心。 “你是在怀疑我作为一个医生的知识水平和能力吗?他说(这种问题听上去十分荒谬)。我在做学徒的时候就为患者诊治了,并且我得到过贝尔法斯特女王学院的证书。” 达拉克斯先是微笑,然后放肆地大笑了起来。他略呈黄色的生殖器明显往上抽搐了一下。 “你有你的小纸片儿,萨姆纳先生,我也有我的。现在,我在想谁的小纸片儿在英格兰法庭上更有说服力呢?我从来没有学过写字,所以我不会是发言的那一个。但我觉得一个好律师会很有用。” “我有我的证据,”萨姆纳说,“这无关我的观点,也无关我的名誉。我是谁,或者我曾经怎么样,都跟这个问题没关系。” “你手里有什么可以指控我的证据?”达拉克斯更加凶狠地质问,“告诉我。” “我们不是在控告你犯罪,”布朗利说,“这不是我们聚在这里的原因,你记住,麦肯德里克依然还锁在下面。萨姆纳只是对强奸暴行的一些细节还存疑而已。” 达拉克斯不管布朗利说了什么,还是继续盯着萨姆纳。他再次问:“你到底掌握着什么可以指控我的证据?” “我想,如果你没有证据,那么你就是在针对我。我庄严的证词可是对着《圣经》发誓说的。” 萨姆纳后退一步,双手插进衣兜。 “你对麦肯德里克的指证分明就是撒谎,”他说,“我很清楚。” 达拉克斯转向布朗利,手指头敲敲自己的耳朵。 “这个船医是不是有点儿聋啊,船长?”达拉克斯说,“我一直在问他同样的问题,他却答非所问。” 布朗利面带怒容,舔了舔嘴唇。他现在开始后悔同意萨姆纳的请求了。达拉克斯也许是个野蛮的人,但是这肯定也不能用来控告他杀死儿童。所以,他感到恼怒,这并不奇怪。 “你到底有什么证据可以指控达拉克斯?萨姆纳,请告诉我们,就现在。” 萨姆纳低头看着两脚之间的小块地板,然后抬头看看船长室镶嵌着玻璃的天窗。 “我没有证据可以指控亨利·达拉克斯。”他平静地承认道,“确实没有任何证据。” “那么这件荒唐事就告一段落吧。”布朗利说,“穿上你的衣服,然后回去干活儿吧。” 达拉克斯用轻蔑的眼神盯着萨姆纳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伸手从船舱地板上提起他的裤子。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深思熟虑,充满力量。他的身体臭烘烘的、圆润结实,每一个身体的褶皱和缝隙里都充满脏东西。尽管如此,这依然是一个惊人而性感的身体。萨姆纳在一旁看着,思绪却飘到了他的药箱和里面的珍贵物品上。他想到了希腊人、特洛伊木马,还有雅典娜和阿瑞斯的干预。萨姆纳意识到麦肯德里克肯定会被吊死。这起罪案需要一个罪人,而他则是被指定来扮演这个角色的。他会被吊在绳索的一端,再被踢上一脚。现在什么出路都没有,没有赫拉能把他从绞刑架上解救下来。 达拉克斯弯下腰,把腿伸进裤子里,然后挺直身子,把裤子拉到大腿上。他宽阔的后背和臭气熏天的屁股都覆盖着一层体毛;他穿着短袜的脚黑乎乎的,像个猿人。布朗利不耐烦地看着。他已经把强奸这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他思索的是其他事情。麦肯德里克会为他的所作所为而遭受绞刑,就是这样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把这条船弄沉才是个棘手的事情。只有让船缓慢地下沉才能保全所有货物,但也不可以慢到让人有机会对船进行修复。现在没有办法预先确定冰情,也无法确定坎贝尔开着黑斯廷斯号离他多远。这段日子以来,保险公司对各种花招高度警惕。如果他们感觉到什么阴谋诡计,他们就会在港口搞突然调查,要求给他们提供各种有用的信息。如果稍微有什么做得不好,他就不能在布里德灵顿海岸边散步,享受他的退休生活,而是在赫尔监狱终结他的后半生了。 “你胳膊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问达拉克斯,“你又把自己割伤了吗?如果你对萨姆纳态度好些,我保证他能给你一些药膏。” “这算不上什么伤,”达拉克斯说,“不过是鱼叉擦伤的而已。” 布朗利说:“在我看来可不仅仅是小伤。” 达拉克斯摇摇头,从桌子上拿起短大衣。 萨姆纳说:“让我看看。” 达拉克斯再次说道:“这算不上伤。” “那可是你的右臂,从我这里都能看出那里肿了,还化脓流水了。”布朗利说,“如果你用不了鱼叉,或者划不动桨了,对我来说你可就一点儿用都没有了。现在快让医生看看。” 达拉克斯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了手臂。 伤口在前臂较为靠近肘部的地方,一半都被体毛和刺青掩盖着。虽然伤口比较狭窄,但是却很深,周围一圈都肿得老高。当萨姆纳碰到他的皮肤时,他感到皮肤很僵硬,并且发烫。一圈绿脓围绕着结痂的伤口。而结痂也很黏,带着血。 “这个伤口需要切开清脓,然后用药。”萨姆纳说,“你怎么不早点来找我?” 达拉克斯说:“我不想麻烦你。” 萨姆纳回到自己的船舱,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把柳叶刀。他事先已经在烛火上烤了一会儿。他把一块麻布放在他的伤口上压住,然后用柳叶刀划出一个切口。粉绿相间的脓血混合物喷溅而出,都被麻布吸收了。萨姆纳压得更紧了一些,从伤口处又渗出了一些污秽的体液。达拉克斯一动不动地站着,沉默着。红色而肿胀的皮肤变平坦了,但是还鼓出一个奇怪的方形肿块。 “这里好像有什么异物,看这儿!” 布朗利走近医生,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往下看。 “也许是木头碎屑,”他说,“也可能是一小片骨骼。” 萨姆纳问:“你说你这伤口,是鱼叉弄的?” 达拉克斯说:“是的。” 萨姆纳用指尖压住小小的肿包。很快,血液裹住的一个白色物体从伤口里滑了出来。 “那是什么玩意儿?”布朗利问。 萨姆纳用已经被弄脏的麻布把那东西拿了起来,摩擦了几下。他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明白了一切。他迅速看了一眼达拉克斯,然后把那东西给布朗利看。那是一个孩子的牙齿,颜色灰白,像谷粒一样,连根折断。 达拉克斯捂着胳膊,他看见了萨姆纳手上的牙齿,然后又看了看布朗利。 他说:“那不是我的东西。” “刚才这个就在你的胳膊里。” “不是我的。” “这是证据。”萨姆纳说,“这就够了。这个证据足以送你上绞刑架了。” “他们不会绞死我的,”达拉克斯说,“在我被绞死之前,我会看着你们俩先下地狱。” 布朗利走到舱门那里,打开门,喊着大副的名字。三个男人警惕地互相看着。 达拉克斯只穿了一半的衣服,他的胸膛裸露着,衬衫和短大衣就挂在他的左手上。 “我也不会被铐住的,”他说,“绝不会被你们这样的两个人困住。” 布朗利再次喊卡文迪什。达拉克斯环视四周寻找可以使用的武器。他看到右手边的桌子上有个黄铜六分仪,他旁边有一堵墙,墙上的松木搁物架上放着一个望远镜和一根沉甸甸的镶有乌木圆柄的短鲸骨手仗。他没有轻举妄动,依然冷静地等待着好时机。 他们听到卡文迪什从甲板走过来时发出的脚步声和嘴里的咒骂声。当他走进来的时候,其他人朝他看过去。这时达拉克斯拿起鲸骨手杖,朝着布朗利的左眼框上方打了下去,打裂了他的头骨。他收回拐杖打算再来一击,但是卡文迪什抓住了他的手臂。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达拉克斯手中的鲸骨手杖掉落,卡文迪什拿到了它。此时,鱼叉手揪住他的头发,用膝盖猛击他的脸。卡文迪什滚到旧地毯的一边去了,呻吟着,鲜血直流。萨姆纳看着这一切,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他一只手上拿着柳叶刀,另一只手上是那死去孩子的牙齿。 “你何必这样?”他说,“你逃不出去的。” “我还有机会坐捕鲸小艇离开,”达拉克斯说,“我才不会回英格兰等着被绞死。” 他从地板上捡起鲸骨手杖。手杖的乌木圆柄因为沾染了布朗利的鲜血而变得十分光亮。 他说:“而且在我离开之前,我会拿走那颗牙齿。” 萨姆纳摇摇头,然后往前走了两步,把牙齿和柳叶刀都放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桌面上。他往上看看天窗,但是没人在船舱上面。 他纳闷为什么平时都在后甲板待着的布莱克现在不在那里。奥托在哪里? “毕竟你不能把我们都杀了。”他说。 “我想我杀你是绰绰有余了。现在,你好好考虑一下。” 他用力挥舞着鲸骨手杖,好像为了强调他说的话似的。 萨姆纳迟疑了一下,然后照他说的做了。当达拉克斯飞快地穿上衣服的时候,医生站在那里一直盯着船舱墙壁的乌木镶板。他想,鱼叉手击打自己头盖骨的顶部,还是一侧?是一下,还是两下?如果他现在喊出来,有可能会有人听到他的叫声。但是他没有喊。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他在等待那致命一击的到来。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然后舱门被迅速打开了,紧接着传来巨大的枪声。天花板上的灰尘和碎片接连不断地掉落在萨姆纳周围。他晕眩地看着布莱克站在门廊,手上端着枪,瞄准了达拉克斯的胸膛。 “现在,你把手杖交给萨姆纳。”布莱克对他说。 达拉克斯没有动。他的嘴张得大大的,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湿润的舌头和牙齿。 “我现在就能杀了你,”布莱克说,“或者我在你身上开几个洞,让你好好流一会儿血。你自己选。” 达拉克斯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惨笑一声,把手杖递给了萨姆纳。布莱克走进船舱看看布朗利和卡文迪什。这两个人都失去了意识,他们的血流到了地板上。 “你他妈在这里干了什么?”他说。 达拉克斯耸耸肩,低头看看医生放在桌上的牙齿。 “那颗牙不是我的,”他说,“医生把它种到我的手臂上的,但它是怎么种上去的,鬼才知道。” 15 整整四天四夜,布朗利都意识全无地躺在他的床上。他一息尚存,但仅仅是在呼吸而已。他脸颊的左侧都变黑了,样子也变得很怪异。他的一只眼睛因为肿胀而紧闭着。未知的液体从他的耳朵往外渗出。在他前额高一点的地方,皮肤裂开了口子,露出了苍白的骨头。萨姆纳觉得他可能活不了,就算是能活,也不可能完全恢复到正常的神志。他根据自己的医疗经验得出:人的大脑是无法承受那样的重击的。一旦头盖骨裂了,基本上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因为伤得太重了。他在战地医院见过这种伤口——被军刀、弹片、来复枪的枪柄,以及马蹄所伤,伤者通常无意识后会出现紧张症,有时他们会像疯子一样大声喊叫,或像孩子一样哭泣。他们内在的一些东西(他们的灵魂?他们的性格?)被扰乱了、颠倒了。他们失去了方向。总的来说,他认为,如果他们死了,比在半疯癫的状态下活着要好一些。 卡文迪什的鼻子伤得很重,还掉了几颗门牙,但是其他地方没有问题。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他恢复了,开始用汤匙喝牛肉汤,用鸦片烟止痛,然后振作起来,继续工作。在一个阴云低低地压着海平面的早上,雨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卡文迪什把所有人集合到前甲板,宣布在布朗利船长复原之前,他将接任志愿者号的船长一职。他向大家保证,亨利·达拉克斯一定会因为他的罪行被送上英格兰的绞刑架。但现在,他被牢牢地锁在货舱里,这样他就不能再作恶了,也不必参与这次航海中的任何工作。 “你们也许会问,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恶棍来到咱们中间?但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你们。”他说,“他欺骗了我,就像他欺骗了所有人一样。以前,我倒是认识一些变态佬和下流坯子,但是我承认,他们的坏劲儿比不上亨利·达拉克斯的一个零头。如果我们的好人布莱克先生把一颗子弹打进他的胸口里,我也不会为他感到难过。但是现在,他已经像个畜生似的被关进了笼子。在我们到达赫尔之前,他是不会看到阳光的。” 船员们先是对布朗利船舱里发生的事情感到震惊,但是很快就被另一种情绪替代了——这次航海一定受到了诅咒。他们想起珀西瓦尔的可怕传说:男人死了、疯了,喝着自己的血过活。然后他们开始反问自己:为什么那么傻、那么不明智?怎么能就这样跟着一个厄运昭著的男人出海?尽管船上才装上了不到四分之一的鲸脂,但是他们现在只想立刻掉头回家。他们害怕还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他们宁愿口袋空空地回家——只要他们还能活着、还能喘气。怎么都比沉到巴芬湾冰盖之下了结此生要好。 布莱克和奥托不想缄口不言,他们说出了自己的意见。那就是:这个季节里还待在这片水域显然是太晚了——大多数鲸已经游到南方去了。夏天已经要结束了,如果他们越向北方前进,结冰的风险越大。他们说,布朗利出于自己的喜好才选择了北线航程,并且来到这个新地方,但是现在他已经不是船长了,最明智的行动是跟其他舰队一起返回庞德湾。卡文迪什既没有相信船员们的迷信想法,也没有接受其他高层人员的建议。他们继续在黑斯廷斯号的伴随下往北走。有两次,他们看到远处有鲸的身影并且放下了捕鲸艇,但是没有成功。等到他们到达兰开斯特海峡的入口,卡文迪什放下小艇,自己划船去跟坎贝尔碰面。他回来以后,在晚餐时分对大伙宣布,一等冰情合适就要尽快进入兰开斯特海峡。 布莱克停止咀嚼,盯着他看。 “从来没有人在八月,在如此极北的地方捕到过一头鲸。”他说,“你要是不信,就去读一读航海记录。我们在这里是浪费时间,并且是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 “富贵险中求嘛!人要挣点钱,总要冒些险的。”卡文迪什轻松地说道,“你应该更大胆一些,布莱克先生。” “那是愚蠢的做法,根本不应该在这个季节的后期冒险进入兰开斯特海峡,”布莱克说,“我没法评价布朗利为什么再一次把我们送到北边来。但我知道,如果是他在这里,也不会把我们带进兰开斯特海峡。” “别提布朗利会怎样做,也别提布朗利不会怎么做,这些都毫无意义了。他现在不能说话,甚至都不能伸手给自己擦屁股。既然现在是听我指挥,而不是你或他,”他朝奥托点头,“那么我会说继续前进。” “这次航行已经够多灾多难的了。你真的还想再添上一笔吗?” “我要告诉你一些关于我自己的事,”卡文迪什说着身子稍稍前倾,并且放低声音,“我可能跟很多人不一样。我参加捕鲸不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也不是为了观赏美丽的海景,我甚至不是为了结识有趣的同伴,就像你和奥托这样。我来捕鲸就是为了挣钱。我会用尽一切方法挣我的钱。如果你们的建议能够带来印有女王头像的钱币,我可能会对它们有些兴趣。但是,既然它们不能带来钱,我只能置之不理了——希望你们不要觉得我过于冒犯。” 布朗利两天后死了,他们给他穿上了天鹅绒晨礼服,把他缝进硬帆布袋里,然后用一个厚松木板把他抬到船尾。毛毛细雨从空中落下,天空阴云密布,海水看起来像上光的靴子一样。船员们唱起《万古磐石》和《更近我主》。卡文迪什带着他们做了会儿的祈祷。他们的祈祷声和赞美诗声都很低,而且心里都不太情愿。尽管最后证明对布朗利的信任是错误的,他们认为他运气不佳,但他的死亡让大家的信心备受打击。他们原本觉得达拉克斯值得信赖,甚至令人钦佩,但实际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凶手、一个鸡奸犯。而他们原本认为是凶手和鸡奸犯的麦肯德里克,却是达拉克斯邪恶阴谋诡计的受害者。这一切,在前舱的船员中引起了一种情感上的混乱和自我怀疑。令人难以相信的逆转事件让他们心里一阵阵不舒服。其实,即使不给他们增加这层精神重担,他们生活的世界也已经够艰苦的了。 人们散去后,奥托站在萨姆纳的旁边。他碰碰医生的肘部,带着他一直走到船首斜桁那里,然后一起看着深色的海面。远处正中间的地方飘着低低的灰云,几块松散的浮冰把志愿者号和黑斯廷斯号分开来。奥托的脸色阴郁,而且看上去心事重重。萨姆纳感觉到他会带来一些新消息。 “卡文迪什会把我们全都害死的,”鱼叉手喃喃地说道,“我经历过这些不幸。” “你是在放任布朗利的死打压你的斗志。”萨姆纳说,“给卡文迪什一些时间。如果我们在兰开斯特海峡看不到鲸,我们就会再次返回庞德湾。” “你会活下来,但只有你会活下来。而我们会被淹死、被饿死,会因寒冷而冻死。” “胡说。你为何要说这些话?你又怎么可能预知这些?” “因为我梦到了,”他说,“就在昨天晚上。” 萨姆纳摇摇头。 “梦只是让头脑清醒的一种方法,它是一种净化的形式。无论你梦见了什么,那都不能用来解释真实的生活。梦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种精神排泄物,就像是一个思想店铺里陈列的废物。它们没有任何真实性,更不是什么预言。” “你会被一头熊杀死——在我们所有人都死掉以后,”奥托说,“被它吃掉,但不知怎么吞下的。” “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以后,你会产生一种恐惧心理,我十分理解你,”萨姆纳说,“但不要把梦境与我们的命数混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是安全的。” “达拉克斯依然还活着、呼吸着。” “他在下面,跟主桅杆锁在一起,手和脚都绑着。他是无法逃跑的。你要放松些。” “肉身不过是从这个世界经过的路径,只有灵魂真正存在。” “你觉得亨利·达拉克斯这种男人也配有灵魂吗?” 奥托点点头,他看上去就像他平时的样子:严肃、热诚,很少对身边的世界感觉到惊讶。 “我算是直面过他的灵魂,”他说,“在别的空间里我遇到过他。他有时候像个黑天使,有时候就像个野蛮猿。” “你是个好小伙子,奥托,但是你说的却是傻话。”萨姆纳告诉他,“我们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你要放轻松,忘记你那个该死的梦吧。” 晚上,他们到达了兰开斯特海峡。往南是一片开阔的水域,北方则是稀稀拉拉几处单调的冰山,以及冰山融化形成的水池。有些地方被风吹拂得平滑如镜,有些地方样子古怪、粗糙,在潮汐和温度变化的交替作用下变成一个个沉甸甸的、向上树立的尖角。萨姆纳起得很早,这已经变成了他的习惯。他会从船上的厨房收集一桶肉皮、面包皮和谷皮。他拿着一个大铁勺,蹲在熊崽的木桶前,从栅栏中间送进一勺冰冷的、带油脂的东西。熊嗅了嗅,然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勺子很快就在它风卷残云的吞咽下空了。萨姆纳再把勺子侧着从栅栏里拿回来,再给它一些食物。等熊把桶里的东西全都吃完以后,萨姆纳会往桶里倒些干净的水让它喝一点。然后,他把木桶扶直,取下铁栅栏,用一种经过训练的、从前几次险入熊口的教训中习得的敏捷手法,给熊脖子套上一圈绳子。他把木桶放低,好让熊跑出来,在甲板上待着。它黑色的爪子能划破木质的地板。萨姆纳把绳子的一头拴在旁边的柱子上,然后用海水冲洗木桶,用扫帚把熊粪从前槽冲走。 熊的屁股和靠近腰部的位置呈现出脏兮兮的黄色。它对着舱口的某个角落咆哮。船上远处的一只狗一直看着它。这只狗名字叫凯蒂,是一只弓腿艾尔谷犬。几个星期以来,狗和熊每天都要上演一场出于谨慎和好奇的哑剧。它们一会儿靠近,一会儿撤退。男人们每天都乐滋滋地看着这个场景。他们给它们煽风点火,大声起哄,用靴子或钓竿推搡着它们向前冲。艾尔谷犬虽然体型小一些,但是脚步轻快敏捷。它向前冲去,盯一会儿,然后又兴奋地大叫着离开。小熊则一半试探,一半虚张声势地吓唬它。它楔形的脑袋,黑得像烧过的火柴。狗过度兴奋,也过度恐惧,始终颤抖着、警觉着。小熊则一副冷漠的样子,贴在地板上,粗壮的四肢令它看起来像个长柄的平面煎锅。它走路的时候太慢了,就好像空气对它来说也是一种障碍,必须慢慢推动它才能前进。它们彼此凑近到一英尺的距离,鼻子对着鼻子,黑色的眼睛对着黑色的眼睛,仿佛在进行着一种古老无声的交谈。有人喊道:“我给熊押上三便士。”厨师靠在船上厨房门的门框上,兴奋地将一块熏肉扔在它们中间。熊和狗都开始争夺熏肉,很快打了起来。艾尔谷犬跳起来,号叫着,像陀螺一样在甲板上旋转。小熊狼吞虎咽地吃掉了熏肉,然后又四下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食物。男人们笑了起来。萨姆纳一直靠着主桅杆站着,这时他从柱子上解下绳子,用扫帚的鬃毛捅捅小熊,让它回到已经洗干净的木桶里去。小熊意识到要发生什么,立刻表示出一副抗拒的样子,还露出了牙齿。但它还是很快就乖乖地进去了。萨姆纳把木桶放直,重新放好铁栅栏,把它放回到甲板上。 南风平稳地吹拂了一整天,天空呈现出淡蓝色,但是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几条黑云沉沉地压在山顶上。下午晚些时候,他们在离船头一英里的地方发现一头鲸,于是他们放下了两艘捕鲸小艇。两艘小艇划得很快,志愿者号则在后面保驾护航。卡文迪什站在后甲板上看着整个进程。他穿着布朗利的黄褐色厚外套,拿着他的长长的黄铜望远镜。他偶尔喊出一些指令。萨姆纳看得出来,新的权力地位给他带来了一种充满孩子气的快乐。当小艇到达鲸出没的地点时,他们发现鲸已经死了,并且尸体开始肿胀。他们给大船发信号让船靠近一些,然后把鲸拖了过去。布莱克指挥着第一艘小艇,他和卡文迪什大声谈论着尸体的状况。尽管有腐烂和被破坏的迹象,但最后他们确定尸体内部还是有充足的鲸脂,还值得他们剥皮提取。 他们把腐烂的鲸的尸体挂在船舷。尸体晃晃悠悠的,好像某种巨大、全面腐烂的蔬菜。它焦黑的皮肤已经松弛,有的地方开始溃疡。处于发展期的溃疡斑分布在它的鱼鳍和尾巴上。负责切割的男人们都把围巾弄湿了围在脸上,用烟味很呛的烟草抵御臭气。他们切下来的大部分鲸脂块的颜色都变了,而且呈现出凝胶状——棕色多,粉色少。拉到甲板上以后,鲸身上滴下来的不是平时常见的那种血,而是一种腐烂的麦秆色的胶状物质。很难说明白是什么,但是很像人类尸体的直肠渗出物。卡文迪什大踏步地走来走去,喊着指令给大伙打气。在他的头顶上方,海鸟翔集,盘旋着、鸣叫着。而在下面被油脂污染的水里,由于血液和腐烂的混合气味,引来了格陵兰岛的鲨鱼,它们对鲸又是撕咬又是拖拽。 “给鲨鱼的脑袋来两下!”卡文迪什对鲸鱼琼斯喊道,“别再让它们吃我们的钱了,是不是?” 琼斯点点头,从一艘小艇上拿出一把新的鲸脂铲,等到鲨鱼群中的某一条离他足够近了,就狠狠地刺了过去,在鲨鱼身体的一侧开了一道一英尺长的口子。一团粉色的、红色的还有紫色的内脏从伤口涌了出来。受伤的鲨鱼剧烈地扭动着身体,然后回身狼吞虎咽地吃掉了自己的内脏。 卡文迪什说:“天啊,这些鲨鱼真是该死的猛兽!” 琼斯又给了鲨鱼头部一铲子才杀死它,然后他用同样迅速果断的手法又弄死了一条。两条古老的灰色尸体冒出浑浊的血迹。它们下沉到深水之前,已经被体积更小一些的鱼残食。然后它们就像被啃过的、腐烂的苹果核一样被抛弃了,沉入海底。其他鱼在布莱克到来之前已经远遁。 剥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割下鲸巨大的下唇,把它弄上甲板,开始处理一侧的头骨。奥托像个伐木工对着倒下的橡树一样,拿着斧子和手杖就对鱼一阵猛攻。头骨的厚度大概有两英尺,样子就像踢脚板,末端缀有晶莹的水珠。两边的骨头都切下来以后,他们给它打上骨标。他们砍断上腭骨,这样就可以保证鲸唇是完整的一整片,然后用滑轮车小心翼翼地把它像一块帐篷一样撑开挂在甲板上,配上两条垂下来的黑色的鲸须,看起来就好像巨人的胡子。稍后鲸须也被人用铲子从上颚切了下来,再分割成几小段以便储存。最后,上腭骨的残余部分也被保存了起来。 “到了圣诞节,这条死鱼的骨头将被用到那些在斯特兰德街参加舞会的可人的芬芳紧身衣上。这种想法简直让人晕眩,是不是,布莱克先生?”卡文迪什说。 “在每一个散发着甜蜜香味的可爱女性背后,都有一个恶臭和卑鄙的世界。”布莱克表示认可。“忘记真相,或者是假装忘记真相的人是幸运的。” 一小时以后,全部工作基本结束。肿胀发臭的部分终于被切掉了。他们看着它慢慢漂走,空中盘旋着一群尖叫的海鸟。在西边地平线的边缘,北极的太阳残留着窄窄的一线,发出微弱的光,如尚未燃尽的灰烬。 萨姆纳晚上睡得很好,早上起来又去喂熊。泔水桶一清空,他就给它的脖子套上绳索,把绳子另一端系在安全的地方,然后开始清洗木桶。尽管风很清新,甲板也早已清洗干净,但依然有一股腐烂的臭气,从昨天剥皮开始就徘徊在空气中久久不散。熊不像往常那么平静,而是来回踱步,嗅着空气。当狗接近它时,它便跑开了。当狗温柔地轻触它的时候,它却报之一阵咆哮。狗离开了一阵子,在厨房门口徘徊,然后又回来了。狗摇着尾巴,走得更近一些。它们站在那里互相注视着。片刻之后,熊向后退,身体紧绷,它举起右爪,猛地从狗的肩胛骨耙过,动作流畅,一气呵成。狗的筋腱和肌肉被撕开,甚至可以看见骨头,它的肩关节也脱臼了。一个值班的船员忍不住惊呼了起来。狗发出阵阵惨叫,从一边逃跑了,血喷溅到甲板上。熊还想往前追,但萨姆纳抓住绳索把它拉了回来。艾尔谷犬哀号着,血不断地从伤口涌出。铁匠从熔炉上方看到这一切,就从钩子上取下一把重锤,走到狗躺着的地方。狗颤抖着,鲜血淋漓。他向狗的两耳之间重重一击。尖叫声停止了。 “你要不要我把熊也宰了?”铁匠问,“我很乐意为你做这件事。” 萨姆纳摇摇头。 “这不是我的熊。”他说。 铁匠耸耸肩。“你天天都喂他。所以,我说他是你的熊,总比说是别人的更合适。” 萨姆纳低头看看,熊依然在跟绳子较劲,又是粗声喘气,又是咆哮,它的愤怒既原始又难以安抚,还在不停地抓着地板。 “我们还是让这个坏家伙活着吧。”他说。 16 临近中午,风向突变,开始从南向北吹。一些兰开斯特海峡中心区的松散浮冰本来没有什么危险性,现在却开始渐渐向着他们移动。卡文迪什命令把船停泊在南部的陆冰边缘,然后让大家迅速开凿一个冰码头,好对船加以保护。工具都从仓库里被拿了出来——冰锯、火药、绳索和雪杖——男人们从船舷飞身而下,直接跳到冰面上。他们深色的轮廓在毫无标记的浮冰上迅速移动。布莱克丈量出码头所需的长度和宽度,然后就把登船长矛插进冰里,以标记各个边的角度和中心点。男人们分成两队进行第一次长切。他们竖起在顶端带有滑轮的木制三脚架。每套齿轮都有绳子穿过,而且每端都有一把十四英尺长的钢质冰锯。每根绳子有八个人负责,四个人把钢锯往上拉,另外四个人抓住钢锯的木柄往下按。冰层厚度有六英尺,码头两边的长度为两百英尺。他们先确定好边线,然后一切到底。再从一个角开始,向着右边线中间切割。从这个点开始,又切割出一条到达水边中心点的反向对角钱。经过两个小时的艰苦劳作,一条横贯码头中心的水平切割线终于完成了。浮冰被分成了四个三角区,每个三角区都重达好几吨。男人们全都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们头上冒着热气,就像盘子里的热布丁。 卡文迪什在后甲板看到冰山正朝自己所在的方向移动。它一直在风的作用下一点点逼近志愿者号。原本只是几块浮冰和小冰块组成的松散团块,但是现在冰山上的几处缺口被结实地冻了起来,变成了一整座巨大的冰山,并且正在不知不觉地、无法阻止地向他们靠近。远处巨大的蓝白色冰山隐约可见,好像残破废弃的纪念碑。相较而言,他们附近的浮冰薄得像易皱和撕破的纸片。他用布朗利的黄铜望远镜看了看黑斯廷斯号的位置,吸了吸鼻子,然后点燃了自己的烟斗,从船的栏杆上方啐了一口。 在冰面上,布莱克把火药的药量向下推到最大,然后点燃导火线。停顿了几秒钟后,一声闷响,一股高高的水柱喷出来,然后由海水和碎冰组成的一道瀑布倾泻而下。最大的那块三角冰已经碎了,四分五裂,男人们分成几组,用抓钩把几块碎冰移出码头。码头区域内的冰都被清除干净以后,他们把船拖了进去——先是拉动船首,然后把船尾摆正拉直。他们用冰锚把船固定在浮冰上,然后爬回船上,全身湿透,筋疲力尽。船舱的炉子烧起来了,每个人都喝了格罗姆酒。萨姆纳也帮忙做了冰上切割作业,他感到筋疲力尽,于是在餐厅喝完茶后,饮了一剂阿片酊,便回自己的船舱休息了。尽管他很快就睡着了,但他还是不时被冰原浮冰撞击的声音惊醒。当一块浮冰撞向另外一块时,那声音像雷鸣般的爆炸声。他想起了战火纷飞的时日,十五架重击炮狂轰山顶,弹片和炮弹在头顶呼啸而过。然后,他用棉花塞住耳朵,提醒自己这艘船足够安全,而且码头昨天已经建好了,足以坚固到保护这条船。 凌晨时分,北风呼啸而过,天空明亮极了,呈现出一种浅紫色和紫色叠加的颜色。冰码头的一个大角在移动的冰山的挤压下开裂了,碎裂的冰块挤向志愿者号的船尾,把它往侧前方推。船首扎进了冰码头的另一端,伴随着一声巨大的木头在压力下发出开裂的声响,船被结结实实地夹在陆冰和浮冰之间。木头被挤得变形,船身向上拱起来,发出刺耳的声音。萨姆纳从平静的梦里醒来,听到卡文迪什和奥托在舱口大声叫喊着。他匆忙穿上靴子,感觉到船身在战栗,脚下的船板颤抖着,眼看要散架。他的书和药品从架子上掉落下来,门楣也裂了。甲板上一片喧嚣。卡文迪什大声命令大家从船上撤离。捕鲸艇正在下降到冰上,人们都慌慌张张地收拾自己的物品,从货舱里拿补给品和装备。柜子、袋子还有床垫都堆成了堡垒似的小山,粮食桶被人从舷梯滚到浮冰上。有一面船帆被铺在了冰面上,床品就扔在上面。捕鲸艇上则装满了食物、燃料、来复枪和弹药,然后上面铺上防水油布,被拖到一个离正要散架的大船相对比较远的地方。卡文迪什不断地命令着、祈祷着和诅咒着,而且时不时地踢一脚木桶使之滚过甲板,或把一袋煤扔到冰面上。萨姆纳一会儿在船上,一会儿在冰面上,前前后后不停地跑着、拖着、扛着,他把归他所有的东西都弄了下来,放在别人告诉他应该放的地方。他现在头脑不是很清楚。他从布莱克和奥托十分激烈的对话中明白,他们现在的处境十分危险:当冰码头断裂后,船首或船尾就有可能被撞破而下沉,目前正是有冰块给它一股向上的压力,所以船体没有整个下沉。 卡文迪什举起倒旗表示遇险的信号,然后命令铁匠去前舱释放达拉克斯。他们把船长室的面包柜、储藏室和厨房搬空了,而且做好了一旦有必要就立刻割断绳索的准备。达拉克斯的光头从甲板下面浮现出来,他没有穿衬衣,只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海军短大衣,脚上是一双破短靴,浑身散发着刺鼻的尿味。他的双脚可以自由行走,但手上仍戴着镣铐。一抹轻蔑的微笑浮现在他的嘴角。 “我得说真没必要跟个姑娘似的吓得慌慌张张的,”他对卡文迪什说,“舱里只有两英尺的水而已。” 卡文迪什告诉他赶紧滚,然后转身继续监督卸船。 “船被夹住的时候,我可就在那下面,”达拉克斯完全没有被吓到,继续说,“我可是亲眼所见,船是变形得厉害,但是没有开裂。过一会儿冰就会散了,你让麦肯德里克拿着他的堵缝凿下去就能修得好好的。” 卡文迪什停下来想了一想,让铁匠先回到冰面上去,然后和达拉克斯单独留在了甲板上。 “现在,把你那鸟嘴给我闭上!”卡文迪什对他说,“否则我就把你关回原来的地方,让你自己找逃生的机会。” “它没有下沉,迈克尔。”达拉克斯平静地告诉他,“你可能特别希望它下沉,但是它没有。我保证。” 三个星期以来,他都生活在寒冷阴暗的前舱,但却没有任何明显的影响。回到甲板上的达拉克斯看上去毫发无伤,没有变虚弱的迹象,好像监禁生涯不过是他所必经的一个小插曲,而现在正常的生活又恢复了。在他们双脚下,甲板在摇晃,船体呻吟着,在寒冰的压力之下开始崩裂。 “你听,这是它在哀号,”卡文迪什说,“吱呀作响,哭得像个六便士的妓女。你真的觉得它如果不被撞破还能挺更长的时间?” “它可是一艘足够坚固的好船,经过了双倍加固:冰一样硬的肘板,冰一样硬的板材,柱子也非常坚硬,其他部件也是。它是年头久了,但不是不结实。我敢说它还能撑得住好一阵的挤压。” 太阳从未完全落下,现在它又升了起来。船的影子也随之拉长,延伸到了左船舷附近的浮冰之上。从北到南,可以看到远处群山的紫色山顶闪烁着光芒。卡文迪什摘下了帽子,挠了挠头,看着人们在浮冰上工作。他们正在用桅杆、雪杖和辅助帆搭建帐篷,并且点燃了铁质灯。 “如果现在它没有下沉,我之后还是可以让它下沉的。” 达拉克斯点点头。 “说的对,”他说,“但是看起来不会像这次这般天衣无缝。你做了个该死的冰码头。” 卡文迪什笑了。 “这是难得的好运气啊,可以这么简单就把一艘船弄沉。这可不是经常能碰上的好运气,是不是?” “是不常有。看来你在冰原上也会安然无恙。只要给坎贝尔一个信号,他就会把他的船开过来。如果运气不错,你可能都不需要走一两英里,就可以到达他那里。其他人觉得它早就被撞坏了,我猜。他们不会惹什么麻烦的。” 卡文迪什点点头。 “它这次过不去了”他说。 “你让它过得去,它就能过去。但是如果你在它的主结构上敲上那么两下子,它肯定就完了。给我十分钟时间,我带把斧子就能在下面搞定,就这么简单。为什么不这么干?” 卡文迪什冷笑了一声。 “就用一根拐杖,你就杀死了布朗利。你真觉得我会傻到再赏你一把斧子?” “不信你自己下去看,”他说,“你看我是不是在撒谎。” 卡文迪什舔舔嘴唇,在甲板上来回溜达了一会儿。此时风变得柔和了一些,但是黎明时分的空气依然生硬寒冷。在远处的冰面上,男人们吆喝着,而脚下这艘船依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 “为什么要杀死那个男孩?”卡文迪什问他,“为什么要杀死约瑟夫·汉纳?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人不能只是想着好处。” “那要想什么?” 达拉克斯耸耸肩。 “我做了我必须做的事情而已。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这么做的。” 卡文迪什摇摇头,充满厌恶地咒骂了两句,抬头看看灰白的天空。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走到船舷,对着下面的一个船童喊,让他拿一盏灯和一把斧子给他。达拉克斯在前面带路,两个人走到二层甲板,然后下到首舱里。这里的空气寒冷而潮湿,提灯发出的黄色光晕照亮了柱子、货舱横梁,还有堆积如山的木桶。 达拉克斯说:“这里没漏水,干燥得很。” “挪开一些木桶,”卡文迪什说,“我都能听见水在往里渗了。我发誓。” “还没漏水,顶多一点点水印而已。”达拉克斯说着。他蹲下身子,挪走一个木桶,又挪走一个木桶。两个人注视着黑暗弯曲的船体,海水正通过一个裂缝喷了进来。裂缝处原本用来堵缝的东西已经脱落,但是没有什么严重损坏的迹象。 “该死的,”卡文迪什嘀咕着,“怎么会这样?” “看,就跟我说的一样,”达拉克斯说,“它弯曲得相当厉害,但是没有断裂。” 卡文迪什把灯笼和斧子放下,然后两人一起把其他的桶也挪开。最后,他们站在最底下一层,这时候船首右舷的大部分木材都暴露出来了。 “它不会沉的,除非你让它沉,迈克尔。”达拉克斯说,“就是这么回事。” 卡文迪什摇摇头,伸手去拿斧子。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情是简单的。”他说。 达拉克斯退回几步,好给他腾出活动的空间。卡文迪什停下来,然后转身看着他。 “其实我本来没有什么义务要这样做。”他说,“我现在不能放了你。不是为了布朗利,是为了那个船童。你杀死那个船童本就罪无可恕,不是为了那个狗屁船长。” “我没要求你这样做,达拉克斯说,“我也没敢奢望。” “那要怎样?” 达拉克斯耸耸肩,哼了一声,整理好衣服。 “如果时机到了的话,”他慢慢地说,“我只需要你别拖我的后腿,别跟我对着干,让事情自然而然地发展。” 卡文迪什点点头。 “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说,“你要的就是这个呗。” “那个时机可能永远不会到来。我可能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在英格兰被绞死。” “可能不知什么时候时机就到了。” “是的,顺其自然。” “那我这该死的鼻子又怎么跟你算账?”卡文迪什说着,指着自己的鼻子。 达拉克斯笑了。 “你从来也不是什么美男子,迈克尔,”他说,“我敢说这样还有点儿好看了。” “你还真有胆啊,居然敢跟一个手拿斧子的人这么说话。”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随后,卡文迪什嫌恶地转过脸去,挥起了斧子。他让斧子锋利的钢铁锋刃砍进船体潮湿的木板,八下,九下,十下,直到双层木板都开裂、隆起,最后裂成碎片。 17 不到两小时,船身已经向前倾斜,船首斜桅躺在冰面上,前桅也断成两截。卡文迪什派出布莱克,让他抢在其他桅杆尚未折断之前率领一队人马登船,先去抢救物资、帆桅杆和索具,以及在其他桅杆折断之前先放倒它们。船桅被拆下,只有尾部深深扎进一堆冰块里。整个船身看上去乱七八糟,姿态荒谬可笑。萨姆纳问自己怎么会信任一堆木头、钉子和绳子组成的脆弱集合体能保护他周全? 他们指望乘坐黑斯廷斯号逃离这里。黑斯廷斯号就在离这里往东四英里的地方,靠近陆冰的边缘。卡文迪什在一个小帆布背包里装满饼干、烟草和朗姆酒,然后就背着它出发,开始在冰上行走。几个小时后,他回来了,看上去筋疲力尽,脚很痛,但是他显然颇为满意。他宣布坎贝尔船长已向他们提供庇护和款待,现在所有人员和物资都要立刻转移。所有人分为三组,每组十二个人,大家用捕鲸小艇当运输物资的雪橇。头两组中的一组由布莱克带领,另一组由鲸鱼琼斯带领。这两组立刻出发。第三组则在废弃的沉船旁待命,直到他们回来。 萨姆纳整个下午都睡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的垫子上,他身上盖着地毯和毛毯。当他醒来时,看到达拉克斯就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旁边有铁匠看守。他的手腕被铐在一起,两腿分别锁在一个三滑轮组上。自打上次达拉克斯在船舱里杀死布朗利以来,萨姆纳就一直没有看到过达拉克斯。所以,现在突然看到他顿时很惊讶,心中也升起一阵强烈的厌恶感。 “别害怕,医生,”达拉克斯对他说,“有这些木头玩意儿在我身上晃来晃去,我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萨姆纳把身上的毛毯拿下来,站起身来走过去。 “你胳膊怎么样了?”他问道。 “你问的是哪条胳膊?” “右臂,就是嵌进约瑟夫·汉纳的牙齿的那条。” 达拉克斯摇摇头表示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 “就是个小伤口,”他说,“我总是复原得特别快。但是你知道吗,那颗牙齿是怎么到那儿的,我现在也不明白。” “所以你完全没有后悔吗?你也没有负罪感吗?” 达拉克斯半张着嘴,皱着鼻子,又用力吸了一下。 “你当时是不是觉得我接下来就要在船舱里杀了你?”他问,“就像打烂布朗利的脑袋一样打烂你的脑袋,你当时是不是那么想的?” “那你还能打算干什么呢?” “哦,我也没想那么多。我是个实干家,不是思想家。我只是跟着感觉走。” “那你就没有良心吗?” “一件事发生,紧接着就是另外一件事。为什么第一件事就比第二件事更重要?为什么第二件事又比第三件事情重要?你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每件事情都是独立且独特的,有一些事情是善的,有一些事情则是恶的。” 达拉克斯又狠吸了一下鼻子,挠挠脑袋。 “这些不过是没有意义的空话而已。如果他们要绞死我,是因为他们可以绞死我,还有他们想绞死我。他们就是在跟着他们的感觉走,就像我跟着我的感觉走一样。” “你根本不承认任何权威,你自己就没有是非曲直的观念吗?” 达拉克斯耸耸肩,露出上颚的牙齿,好像在笑。 “你这类人总爱问这种问题,只是为了满足自己而已,”他说,“是为了证明自己比其他人更聪明,或者更明白。但他们并非如此。” “你真觉得我们和你是一样的吗?怎么可能?难道我是像你一样的凶手吗?这是你指责我的地方吗?” “我看过太多的杀戮了,而且我不是唯一会那样做的人。我跟其他人没什么分别,无论是付出还是索取。” 萨姆纳摇摇头。 “不,”他说,“我不会接受你这种说法。” “你取悦你自己,就像我取悦我自己,你接受适合你的东西,拒绝不适合你的东西。法律不过是个名义上的东西,它只为乐意接受的人而生。” 萨姆纳感到眼球后面越来越痛,胃里一阵反酸。跟达拉克斯说话,就好像把声音喊进黑暗之中,还期待黑暗以同样的方式作答。 “这儿没人跟你有一样想法。” 达拉克斯再次耸耸肩,看着远处。在帐篷外面,一些人在雪地上玩着一个滑稽的板球游戏。他们用棍子当球拍,在打一个用海豹皮和锯末做成的球。 “你为什么要收着那枚金戒指?”他问,“为什么不卖了它?” “我只是想留作纪念。” 达拉克斯点点头,在回答以前,他嘴里咕哝着。 “在我的字典里,一个男人要是连他自己都害怕,那他就不算什么男人。” “你觉得我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 “因为无论在那边发生过什么,无论你做过,还是你没做过什么。你说是留作纪念,那肯定不是真话。它就不可能是真话。” 萨姆纳向达拉克斯走近了几步,他也站起来直面萨姆纳。 “别动,”铁匠说,“你他妈的给我坐下,然后给我闭嘴!对萨姆纳先生放尊重些!” “你根本不了解我。”萨姆纳对他说,“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达拉克斯坐了下来,对他笑了笑。 “知道了也没什么好怕的,”他说,“你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但是关于你,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需要我知道的事。我不得不说,我知道的已经够多的了。” 萨姆纳离开帐篷,走到其中一艘捕鲸艇上去检查他的药品和储物箱,确认它们完好无损,好为第二天的冰上旅程做好准备。他打开防水布扫视了一眼那些木桶、箱子和里面卷起的铺盖卷。在把物品搬来搬去、查看过冰缝之后,他也不明白自己在寻找什么。他更换了防水布,然后就按照卡文迪什吩咐的那样去检查其他捕鲸小艇。他站在一堆索具和几截断桅的旁边。熊就睡在木桶里——就在他旁边。 “你应该开枪崩了那头该死的熊,”卡文迪什指着它说,“如果你现在崩了它,那么在明早我们离开之前,你还有充足的时间给它剥皮。” “为什么不让它跟着我们?我相信在黑斯廷斯号上有足够的空间。” 卡文迪什摇摇头。 “已经有太多张嘴要喂饱,”他说,“而且我不打算再找个人拖着熊崽子在冰上走上四英里。他们要拖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给你这个。”他给了他一把来复枪。“我其实很乐意帮你毙了这熊,只是我听说你特别喜欢那熊崽子,所以我才没有动手。” 萨姆纳拿起枪,蹲坐在木桶前,往里面看。 “我不会在它睡得正香时射死它的。我会把它带远一些,先让它出去走走。” “你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吧,”卡文迪什说,“只要在清晨之前搞定了就行。” 萨姆纳往铁栅栏上系了一根绳子。然后,在奥托的帮助下开始移动木桶。当他觉得已经离临时营地足够远的时候,便停了下来。萨姆纳打开木桶的搭扣,把铁网踹了下来,然后离开了。熊慢慢地爬到了冰面上。它的体型比刚刚被抓的时候大了两倍,并且在萨姆纳每日殷勤喂养之下,长得胖墩墩的。原本肮脏的毛发,也变得干净有光泽。他们看着它在那里转悠,看着它踱着笨重的步子,嗅了嗅木桶,又用鼻子推了两下。 “就算我们放它走,它恐怕也活不下来,”萨姆纳对奥托说,“我已经把它宠坏了。它都不知道怎么猎食。” “现在打死它还算好一点儿,”奥托表示同意,“我认识一个赫尔的毛皮商,肯定能给你个好价钱。” 萨姆纳将来复枪上了膛,开始瞄准。熊停止了移动,转身走向一旁,把它宽宽的侧面暴露了出来,好像在给萨姆纳提供一个最容易的射击目标。 “打在耳朵后面死得最快。”奥托说。 萨姆纳点点头,握紧了来复枪瞄准。熊平静地回过头看着他。它白色的脖子粗壮结实,石榴石般暗红色的眼睛。有那么一会儿,萨姆纳在想,熊这个时候肯定在思索什么。他立刻觉得熊不希望由他打死它。他放下来复枪,交给了奥托。奥托点点头。 “动物没有灵魂,”他说,“但是它们多少还是懂爱的。不是最高形式的那种爱,但也是爱。” “你就赶紧开枪吧。”萨姆纳说。 奥托检查了一下来复枪,然后单膝跪下,调整为方便瞄准的姿势。在他瞄准前,熊好像感觉到要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突然开始绕圈,然后奔跑起来。它那柱子一样粗壮的腿重重地拍打在冰面上,爪子扬起阵阵雪沫。奥托迅速向它身体的后部开了几枪,但是都没有打中。等他再次上膛时,熊已经消失在积雪形成的小山包后了。两个男人开始追它,但是他们在冰上的速度显然无法跟熊相比。他们到达小山包后,又试着开了几枪,但是距离太远了,熊也跑得非常快。他们站在原地,身后是巨船残骸,眼前是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峦。他们静静地看着它极速奔跑,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更为广阔、洁白的冰原之上。 那天晚上,风向由北风变成了西风,暴风雪突然袭击了营地。其中一个帐篷散架了,桅杆搭成的框架和横梁被风暴摧毁,里面的人在暴风雪中痛苦地呻吟着,被迫在冰面上追逐着疯狂翻滚的帆布帐篷。最终,帐篷挂在了小丘上,他们再把它拉下来,又是扭动,又是拍打,才回到营地。大风使修理变得不可能,所以他们用绳子和冰锚来固定能固定的东西,并到第二间帐篷里寻求庇护。萨姆纳没有阿片酊就无法入睡,只好帮他们把剩余潮湿的寝具拉到帐篷里,给他们在地上腾出空间。外面狂风怒号,冰山再次开始移动。萨姆纳可以听到呼啸的狂风正在把帆布蹂躏变形,还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偶然一次剧烈的冲击就好像要把帐篷压扁、撕裂似的。 奥托和卡文迪什冲出去检查捕鲸小艇,回来的时候变成了雪人,瑟瑟发抖。男人们用毯子裹住身体,围着帐篷中间一个小号铁炉取暖。萨姆纳在帐篷边缘蜷缩着,他拉下帽子盖住眼睛,很想睡一会儿,但是却迟迟无法入睡。他现在很确定装有阿片酊的药箱已经被送上了黑斯廷斯号。第一小队误把属于他的储物箱送了过去。他想,如果只有一个晚上没有阿片酊,也还能过,但是暴风雪肆虐,他们还要在冰上度过第二个晚上的话,他肯定就会难受坏了。他心里咒骂自己为什么不看好自己的必需品,咒骂琼斯为什么不仔细装船。他闭上眼睛试图想象自己身在其他地方,不是在德里,而是在贝尔法斯特,坐在肯尼迪酒吧喝威士忌,或是在拉甘划船,在解剖室和斯威尼、穆尔凯尔一起抽着廉价的粗烟,聊着姑娘们。过了一会儿,他陷入一种昏昏欲睡的状态里,但是并没有真的睡着,却也不算是醒着。其他人被黑暗笼罩,彼此紧靠着取暖,在他身边打着鼾。那种紧靠在一起聚集起来的热气,很快就被打着漩涡吹拂的寒冷空气带走了。 几小时后,暴风雪平静了下来。忽然,就在这时,浮冰发出了可怕的声响。就在他们睡觉的地方,浮冰向上颠了一下。帐篷的一根杆子倒了,铁炉也翻了,很多发红的热煤溅落到毯子上和短大衣上——着火了。萨姆纳不知所措,胸口紧张。他穿上靴子,冲到外面的黑暗之中。天空中飘着雪花,仿佛在他眼前形成一层面纱。他看到浮冰边缘有一座巨大的蓝色冰山,如沙漠中的沙丘,正向东快速移动。当冰山移动时,会摩擦浮冰的边缘,然后撞下房子大小的冰块,就像车床上被切割的金属那样。浮冰在萨姆纳脚下颤抖,二十码外出现了一道锯齿状的裂缝。他担心整个冰原会在这种压力之下被挤碎,这样一来,所有东西——帐篷、捕鲸艇、人——都会掉入海里。此时没有人待在第二个帐篷内,男人们要么跟萨姆纳一样呆呆地站在外面,要么忙着把捕鲸小艇拖到远处去,以保证安全。看着这一切,萨姆纳感到他看到本不该看到的东西。他正在成为某个他不想成为的角色——一个令人讨厌的真相告知者。 混乱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冰山不再摩擦冰原的边缘,令人颤抖的撞击声也随之消失,只剩下风的怒号,以及男人们发誓和咒骂的声音。萨姆纳第一次注意到雪花正向他的左脸扑来,挂在了他的胡子上。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自己被包裹起来,猛烈的风雪使他与世隔绝。仿佛真实的世界被遗忘了,他独自存在于雪花形成的旋涡之中。有人拉他的胳膊,指了指他的身后。他看到第二个帐篷正在熊熊燃烧。床垫、地毯和海运箱都在熊熊大火中燃烧。残存的帆布在疾风之中飘动,吐着凶猛的火焰。船员们都惊呆了,盯着这一切,火光映照在他们茫然无助的脸上。卡文迪什踢开余烬,为自己的厄运叹了一口气,喊叫着让他们到剩下的捕鲸小艇里避难。他们动手速度很快,但是毫无章法。他们清空了两条船上的东西,把自己像货物一样装了进去,然后拉紧防水油布罩在上面。结果,里面空间狭小得像棺材一样,而且空气稀薄,恶臭难闻,并且没有照明。萨姆纳躺在光秃秃的、冰冷的木板上,他周围的人都在痛苦而大声地批评着卡文迪什的无能和布朗利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厄运。他们现在只剩下一个愿望,那就是活着回家。萨姆纳筋疲力尽,清醒无眠,但是他的肌肉和内脏很痒,感到一种被啮咬的疼痛——这都是因为对阿片酊的极度渴求。他再次努力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想象自己身在一个温暖快乐的好地方,但他没有成功。 早上,暴风雪减弱了一些。天气寒冷潮湿,灰色的云就压在他们的头顶,浓浓大雾隐藏了浮冰边缘,像分层的石英一般笼罩在远处的山峦上。他们拉开了积雪覆盖的防水油布,爬出捕鲸小艇。 第二个帐篷焚烧后的那些黑色残骸凌乱地散落在冰面上。有一些桅杆半沉在融化了的冰水里,顶部还在冒烟。厨师烧了开水,做了一顿粗糙的早餐。男人们在温热的灰烬中挑挑拣拣,试图从中找出一些还能用或还值得保留的东西。卡文迪什在他们当中闲逛,吹着口哨,开一些下流的玩笑。他左手拿着一个搪瓷杯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牛肉汤。他不时像个富有绅士风度的老派猎手一样,捡起一把尚有余温的刀片或是一个硬靴跟。对于一个刚刚看着自己的船被毁、在冰山的挤压下逃出生天,紧接着又遭遇夜里的一场熊熊大火的人来说,他显得异常愉快和无忧无虑。 饭后,他们重新收拾了捕鲸艇,又支起了一顶救生帐篷,边角的地方用装粮食的木桶压实。他们躲在里面一边玩纸牌、一边吸着烟斗,等待着布莱克、琼斯和其他人从黑斯廷斯号回来。大约一小时后,随着雾气的消散,视野清晰了。卡文迪什带着望远镜走到外面,查看是否有小队返回的迹象。过了一会儿,他把奥托叫了出去,又过了一会儿,奥托叫了萨姆纳。 卡文迪什默默把望远镜交给萨姆纳,指着东边远一点的地方。萨姆纳拉长望远镜仔细观察。他希望在远处能看到布莱克、琼斯和其他船员拖着四艘空的捕鲸小艇穿过冰原向他们走来,但实际上他什么也没看到。他放下望远镜,眯着眼睛看向空旷的远方,然后又把望远镜举到眼前。 “所以,他们在哪里?” 卡文迪什摇摇头,一边咒骂着,一边恼怒地揉脖子。他此前的冷静和幽默感全然无踪了。他脸色苍白,嘴唇紧闭,一双眼睛睁得很大,鼻子呼着粗气。 “黑斯廷斯号走了。”奥托说。 “他们要走去哪里?” “很有可能是为了躲开冰山,它昨天晚上走了,”卡文迪什尖锐地指出,“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坎贝尔知道我们在哪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在这里等着他。来,拿出点信心和该死的耐心吧。” 萨姆纳透过望远镜又看了看,除了天空与冰原,什么也没有。然后,他看看奥托。 “为什么一艘船会在暴风雪肆虐的时候解缆呢?”他问,“难道不应该停留在原地更安全吗?” “如果是一座冰山正在逼近,只要能救这艘船,船长会做任何事。”奥托说。 “的确如此,”卡文迪什说,“无论那是什么,都必须得做。” “我们要等多久?” “那得看情况了,”卡文迪什说,“如果它发现了开阔的水域,那么可能今天就回来,但是如果不是……” 他耸了耸肩。 “现在药箱不在我身边,”萨姆纳说,“它被带到船上去了。” “有人生病吗?” “没,还没有。” “那我得说,这是我们最起码的担心了。” 萨姆纳回忆起那天透过飞雪看到冰山的情景:那冰山有很多层,非常高,洁白无瑕,像颗小行星一般平稳地向前移动,无可阻挡。 “黑斯廷斯号可能沉船了,”他意识到,“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不会的。”卡文迪什告诉他。 “还有别的船能来救我们吗?” 奥托摇摇头。 “它们都离得不近。这个季节已经快结束了,而我们走得太靠北。大部分船都在庞德湾里。” “它不会沉的,”卡文迪什再次说道,“它在兰开斯特湾的某个地方,就是这样。如果我们在这里等着,它会很快回来的。” “我们应该派出捕鲸艇去找找,”奥托说,“昨天晚上的暴风雪太厉害了,它可能被风吹得偏东好几英里了。它也可能被撞坏了,或者被卡住了,动也动不了,也可能失了方向漂在海上。有很多种可能。” 卡文迪什皱皱眉,勉强点点头,好像急于想出一个更好、更容易做到的解决办法,但是他却无能为力。 “我们会尽快找到它,”他迅速说,然后啪的一声关上了黄铜望远镜,把它塞进了大衣的衣兜。“我敢说它不会离开太远。” “我们要是找不到它呢?”萨姆纳问,“那怎么办?” 卡文迪什停下来,看看奥托。后者只是保持着沉默。卡文迪什扯着自己的耳垂,然后用一种滑稽的爱尔兰口音回答:“那我希望你带上了你的游泳衣,帕迪[1],”他说,“因为那可得游好长一段路。” 那天剩余的时光里,他们坐着捕鲸小艇外出寻找黑斯廷斯号。他们沿着浮冰的边缘先往东边划,然后又到北边去寻找,甚至一直到达兰开斯特湾的中心。暴风雪把冻结在一起的冰块都打散了,所以他们划起船来倒没什么障碍。毫无规则的碎冰块在他们旁边漂浮着。一旦有碍事的冰块,他们就用桨把它推开。奥托负责一条船,卡文迪什负责另一条。萨姆纳已经晋升为舵手了。每一刻他都渴望可以在地平线上看到黑斯廷斯号的影子——就像在一张粗织毯子上找一根针一样。恐惧咬啮着他的内心,而他则拼命控制这内在的痛苦会像雾一样扩散。他感受到了船员们所承受的焦虑、痛苦和愤怒。他们很想找个什么人,将这一连串的厄运怪罪到他头上。而卡文迪什在布朗利死后轻易就得到船长一职,再加上他的不称职、违反常规的做法和粗暴的性格,这些都使他成为众矢之的。 他们回到了摇摇欲坠的营地,这里到处都是被火烧过的痕迹。每个人都筋疲力尽,感到彻骨的寒冷。他们的情绪都低落到了谷底,整整一天都在拼命划船,但是却没发现任何关于黑斯廷斯号的迹象,也没有发现任何可能预示黑斯廷斯号命运的提示。 厨师用已经被锯断了的后桅杆和桶板点火做饭。他做了一些味道又酸又咸的牛肉,以及放了很长时间的、木头似的萝卜。卡文迪什开了一箱白兰地,给每个人都定量发了一些。男人们都闷闷不乐地将自己的那份一饮而尽。然后,没有经过什么人允许,就继续喝了下去,一直喝到酒桶见底。帐篷里酒气熏天,大家的情绪变得不稳定。很快,喝过酒后的激烈争吵就引发了一场斗殴,甚至刀子都拔了出来。麦肯德里克虽然是旁观者,却被人揍了一拳,铁匠则被人不经意地撞了一下。卡文迪什想阻止他们,结果被系索栓打得头破血流。萨姆纳和奥托不得不进去把他救出来,以免他遭受更多的拳脚。他们把他拖到了安全的地方。奥托回到帐篷里,想让男人们保持冷静,但是他自己挨了一通骂不说,还被人用刀威胁。卡文迪什自己走了回去,恶狠狠地咒骂着,脸上满是自己的血迹。他从捕鲸小艇里取出两把来复枪,给了奥托一把,就冲回了帐篷。他第一枪朝下打在冰面上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然后大声宣布,他很乐意把第二发子弹射入任何一个想挑衅的人身上。 “布朗利死后,我就是船长。我会很高兴弄死哪个不听话的畜生,如果他敢有别的什么想法的话。” 空气中有一丝停顿,然后一个耳朵上戴着银圈、名叫班农的设得兰人捡起一块木桶板子,疯狂地向卡文迪什冲了过去。卡文迪什没有从胯部举起枪,而是把枪向上轻轻一抬,就射穿了他的喉咙。设得兰人的头盖骨被击穿,部分骨头向后飞到帆布帐篷的顶端,留下一个大大的牛一样的红眼睛,在头颅的周围有一圈淡淡的紫色脑组织。其他人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充满沮丧的咆哮,紧接着人们被突然降临的、凝重的沉默包围了。卡文迪什把空枪扔在他脚边,又从奥托手里拿过那把上膛的来复枪。 “现在你们其他人给我注意点!”他告诉他们,“这个蠢货的行为刚刚令自己送了命!” 他舔舔嘴唇,然后看着众人,好像在好奇谁将会是下一个挨枪子儿的人。血从他的眉骨和胡子上流了下来,滴滴答答落到冰面上。现在帐篷里被一片阴影笼罩着,散发出强烈的酒气和尿味。 “我他妈的就是一尊爱开火的大炮。我就是这样的人。”卡文迪什平静地告诉他们,“现在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们最好给我记住现在这一刻。” 他点了两下头,好确认他个人威信,然后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他被鲜血浸透的胡子。 “明天我们会划船去庞德湾,”他说,“如果我们还没有发现黑斯廷斯号,我们一定能找到另一条船来载我们。” “去庞德湾有一百英里。”有人说道。 “那你们这些浑蛋最好清醒点,早点睡一觉。” 卡文迪什低头看看死去的设得兰人,然后摇摇头。 “这种死法真是太蠢了,”他对奥托说,“别人手里拿着上了膛的来复枪,你就不能只拿个木桶板子往上冲了。这是常识。” 奥托点点头往前走了几步。他在一种庄严神圣的宗教氛围下对着尸体画了个十字。没人发号施令,但是两个男人走了上来,抓住设得兰人的鞋跟,把他拖到了浮冰上。没人注意到在远处的角落里,手戴镣铐的达拉克斯像雕像一般盘腿坐着,双腿交叉,面带微笑,从远处看着一切。 [1] 帕迪(Paddy),对爱尔兰人的蔑称。——编者注 18 第二天,萨姆纳因为发烧,既不能掌舵,也不能划船。当他们穿过层层浓雾和阵阵冻雨的时候——其间还有雨夹雪,他蜷缩在船尾,身上盖着毯子瑟瑟发抖,并且一阵一阵地犯恶心。卡文迪什不时喊出一些命令,或者是奥托吹起一首德国小曲的口哨;但是,除了船闸发出的死气沉沉的嘎吱声和船桨击水发出的此起彼伏的哗啦声,这个世界上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每个男人都被不祥之感笼罩着。天色阴郁,天空给人灰暗阴冷的感觉。上午大概有两次,萨姆纳不得不脱下裤子,把屁股挂在船舷上,对着水面喷出一堆东西来,或者只是水样的稀便。奥托给他喝白兰地,他感激地一饮而尽,然后又全都吐了出来。其他人看着这一切,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和讽刺。班农的死把他们的意志力都瓦解了,使他们困在与之相同却又截然相反的恐惧中。 晚上,他们在浮冰边缘支起了带血迹的帐篷,努力把自己弄干,然后再填饱肚子。接近午夜时分,蔚蓝的夜色渐渐变浓,布满繁星的夜空变得更加绚丽。一小时后,光线变亮了。萨姆纳汗出不止,不停地发抖,在一场不安的梦魇里,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在他身边,男人们的身体挨着身体,鼾声如雷,好像群牛对睡。帐篷里的空气像铁一样,让他的脸颊和鼻子感到冰冷。他感到焦虑,恨不得驱散它。他的肉体因为渴望那份缺席的药物而疼痛发痒,他的思想开始漂移和旋转。他记起从德里归来时的孤独旅程,在孟买他含羞受辱。当然,他还记得四月的伦敦。他想起自己在查令十字街住过的皮特·劳埃德的旅馆:精液和雪茄烟散发的味道;妓女们和她们的顾客在夜里发出的叫声;铁床,油灯,破旧的安乐椅上会吐出马毛,还沾上了熊油和玛卡沙油。他嘴里吃着猪排和豆子,靠着自己那不可靠的信用过活。有两个星期,他每天早上都带着他的学历证书和一封过期的推荐信跑到医院里去。他常常坐在走廊里等待着。在晚上,他会寻找来自贝尔法斯特或者戈尔韦的熟人——不算是好朋友,只是一些至少还记得他的人——卡拉汉、菲兹杰拉德、奥利里和麦考尔。他们一起痛饮威士忌和麦芽酒,一起追忆往事。当他觉得时机合适了,他就会请求他们的帮助。他们告诉他可以去美国、莫斯科和巴西试一试,这些地方不会像本国这样介意一个人的过去。那里的人们更自由奔放,也更容易原谅一个人过去所犯下的错误——因为这些地方的人自己犯的错也不少。英格兰不属于他。他们告诉他,不再属于他了。英格兰太僵化、太严肃,他必须放弃。尽管他们相信他的故事,他们信任他,但是其他人却不会这样做。他们说话的语气十分友好,甚至像是一种同志情谊,但是萨姆纳可以感觉到他们其实希望他走开。他们对他的失败额手称庆,以此作为对他们平庸的安慰。但是他们同时也深刻意识到:如果他们失去警惕,如果他们忘记自己的身份,或者忘记在为谁服务,将会有何种灾难降临。他们在用萨姆纳的屈辱给自己敲响警钟。 晚上,他会服用阿片酊,然后走遍全城,直到自己疲倦至极,才能安然睡去。有一个晚上,他踉踉跄跄地沿福利特大街走着,经过坦普尔栅门[1]和法院。当他穿过人行横道时,鞋跟轻轻叩击着地面。他看到科尔宾笔直地向他走来,这使他很惊讶。他戴着战争勋章,穿着红色制服,黑得像沥青一样的靴子被擦得光可鉴人。他跟另一个蓄着胡子、穿着相似制服的年轻军官正在交谈。他们一起抽着雪茄,大笑着。萨姆纳站在城堡门口的阴影里,等着他们走过来。就在等待的时候,他想起科尔宾在军事法庭上时的样子——举止随意、漠不关心,并且非常自然。对,即便撒谎,他也表现得如此自然和真实,好像就是他的天赋一样。无论撒谎与否,确实只是他一念之间的小事。萨姆纳一想起那个场景,胸腔里积聚的愤怒仿佛就要喷薄而出;他喉头发紧,双腿肌肉僵硬;他开始颤抖。两个军官越走越近,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灵魂出窍了——他的身体太弱小,已经无法承受他愤怒的想法。当他们一边吸烟一边笑着走过他的时候,萨姆纳从门口走了出来,他拍了拍科尔宾带有黄铜纽扣装饰的肩膀。当科尔宾转过头时,他重重地一拳打在他的脸上。科尔宾失去平衡倒向一侧,年轻军官扔掉了雪茄,瞪着他。 “该死,怎么回事?!”他说,“怎么回事?!” 萨姆纳没有回答。他看着自己刚刚揍过的男人,才惊讶地发现那并不是科尔宾。他们年龄和身高相仿,但除此之外,他们几乎毫无相似之处——头发、胡子、身形和脸部特征,就连制服都不一样。萨姆纳的愤怒一下子烟消云散。他又变成了他自己,情绪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回到深深的、真实的自责之中。 “我认错人了,”他说,“我以为你是科尔宾。” “他妈的谁是科尔宾?” “一个团级外科医生”。 “哪个团?” “步兵团。” 那人摇摇头。 “我得叫个警察把你关进监狱,”他说,“我向上帝发誓,我肯定会这么干。” 萨姆纳想要帮助他,但是被他推开了。他摸了膜自己的脸颊,然后仔细地看着萨姆纳。他的脸颊被打得通红,但是没有血。 “你是谁?”他问,“我认得你这张脸。” 萨姆纳告诉他:“我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你是谁?”他再次问道,“你可别想对我撒谎。” “我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他说,“真的。” 男人点点头。 “那你到这里来。”他说。 萨姆纳走近了一些。男人把手放在萨姆纳的肩膀上。萨姆纳闻到了他呼吸中带有波特葡萄酒的味道,头发上还抹着班多林发胶。 “如果你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他说,“那我觉得你不太会反对这个。” 他身体前倾,高抬膝盖,击中了萨姆纳的下体。疼痛自下而上穿过了萨姆纳的肚子和胸膛,直达他的脸部。他屈膝跪倒在潮湿的人行横道上,痛苦地呻吟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以为是科尔宾,但那男人不是。现在,那男人蹲下身子,对着他的耳朵温柔地低语:“在这个世界上,黑斯廷斯号已经不存在了,”他说,“船已经沉了。被冰山撞得粉碎。现在船上的每一个蠢货都淹死了,确信无疑。” 第二天下午,他们发现了一艘底朝天的捕鲸小艇,然后过了一会儿,又发现一片水域上漂浮的全是空的鲸脂桶和碎木片,断断续续长达半英里。他们围绕着这些东西慢慢地划着,捡起一些碎片查看讨论,又无奈地把它们扔回水里。 卡文迪什一度面色苍白而沉默。他平时的不正经和风度,都被这看不见的巨大灾难压得粉碎。他用望远镜扫视周围的浮冰,但是既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也没有看到任何人。他啐了一口,咒骂着,转过身去。萨姆纳意识到他们获救的希望已经非常渺茫了。有些人开始抽泣,另一些人开始笨拙地祈祷起来。奥托查看了航海图,读了六分仪的数。 “我们穿过了海角,”他对卡文迪什喊道,“我们可以在入夜前到达庞德湾。等我们到了那里,就会发现别的船。上帝保佑。” “要是到不了,我们就得在这里过冬了,”卡文迪什说,“以前就有人这么干过。” 达拉克斯被锁在桨台上,因此是离操桨的卡文迪什最近的人。他对此嗤之以鼻。 “以前从未有人这样做过,”他说,“根本就不可能。我们没有船来护身,也没有粮食。除非我们现在有十倍于我们手上的粮食。” “我们会找到船的,”卡文迪什再次说道,“如果我们连一条船都找不到的话,就要在这里过冬了。不管怎样,我们肯定能活着看你上英格兰的绞刑架,这点你不用怀疑。” “我很高兴是被吊死,而不是被饿死或者冻死。” “我们现在就能淹死你,你这个畜生。至少这样还他妈的少一张嘴吃饭。” “你要这样做,我留给你的临终遗言肯定不会讨你喜欢,”达拉克斯回答,“尽管其他人会发现还挺有趣的。” 卡文迪什看了他一眼,然后身子前倾,紧紧抓住他的背心,严词低声回答:“你甭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亨利!”他说,“永远别想!” “我可没这打算。迈克尔,”达拉克斯冷静地说道,“我只是提醒你而已。那个时机可能永远不会到来。但是如果到来的话,我肯定会让你有所准备,就这样。” 达拉克斯拿起桨,卡文迪什发出命令,然后他们就又一起划了起来。在遥远的西边是煤一样黑的连绵山脉,从一片灰色的海洋中隆起。两艘捕鲸小艇逐渐往前移动。几小时后,他们到达了拜洛特岛的峭壁边缘,然后进入庞德湾。雨云聚了又散,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卡文迪什热切地用望远镜观察,起初他什么也没看见,然后在地平线上摇晃着,他看到一艘黑色船身的轮廓。他用力招手,指给大家看。他大声喊着奥托。 “一艘船!”他喊道,“是一艘该死的船!就在那边,看那里!” 他们都看到了,但是那影子太遥远,而且看上去正在向南航行。从它的烟囱里飘出来一缕淡淡的烟,跟天空形成了一个斜角,仿佛铅笔画出的一幅画。他们拼命追赶,但努力是徒劳的。半小时以后,船消失在薄雾之中,他们再次孤独地漂在黑暗、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周围只有褐色的雪山,头顶是那疲惫哀伤的夜空。 卡文迪什痛苦地说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蠢货在船上放哨啊!怎么就看不到我们这艘遇险的捕鲸小艇啊!” “也许那艘船已经装满了,”有人回答他,“所以他们和其他船一样回家了。” “没有哪艘船今年是收获满仓的,”卡文迪什说,“就算他们什么都齐全了,什么破东西都有了,他们还是需要在这里捕鱼的。” 没有人回答他。他们都看着死气沉沉、雾蒙蒙又了无生趣的四周,想要寻找出一丝迹象,但是什么也没看不见。 当夜幕降临后,他们停泊在附近的岬角,在较为狭窄的碎石海滩上搭起帐篷。海滩背靠着一处棕色的低矮悬崖。吃过晚饭后,卡文迪什命人用手斧砍碎一条捕鲸艇,用它的木板点起篝火。他辩称,如果海湾里还有其他的船,一旦看到闪烁的火光,一定会赶来营救他们。尽管男人们怀疑他的看法,却依然按照他说的做了。他们把小艇翻过来,然后开始动手肢解船体、龙骨和船尾。萨姆纳裹着一条毯子,还在发抖和反胃。他站在帐篷旁边看着他们干活。奥托走过来站在他身旁。 “这些都是我梦境中出现的,”他说,“篝火、支离破碎的捕鲸小艇,所有的东西都一模一样。” “别跟我说这些,”萨姆纳说,“至少不是现在跟我说。” “我不怕死。”奥托说,“我从来没怕过。毕竟,我们谁也没有觉得前方有多少财富等着我们去拿。” 萨姆纳剧烈地咳嗽了两下,然后又在冰面上干呕。男人聚集在碎木头的周围开始祈祷,然后点燃了它。风助火势,火苗蹿向黑暗的夜空。 “你是唯一的幸存者,”奥托告诉他,“你跟我们不一样。记住这一点。” “我以前说过,我不相信预言。” “信仰并不重要。上帝并不在乎我们是否相信他。他为什么要在乎?” “你真觉得这是上帝干的吗?包括那场谋杀、沉船,还有淹死那么多人?” “我知道肯定是有人这么做,”奥托说,“如果不是上帝,还能是谁?” 篝火让所有船员精神为之一振,明亮的火焰给了他们新的希望。当他们看到熊熊火焰噼里啪啦地燃烧着、迸出火星的时候,他们相信,外面的某个地方一定有什么人也在看着篝火——帮助他们离开的船很快就会来。他们把最后一块木头扔进猛烈的火焰中,然后充满期待地等待营救者的到来。他们抽着烟斗,热切地眯着眼睛望向黑暗的远方。他们谈论着女人和孩子,以及如果有生之年还能活着见到的房子和田地。伴随着火焰每一分钟的减弱,黎明的晨光也逐渐照亮他们。他们所渴望的船依然没有来到。又经过了一个小时的无果等待,他们的乐观情绪渐渐消失,焦虑和不安升起。没有船可以避寒,没有足够的木柴和食物,什么人能在这样的地方过冬呢?卡文迪什从他自己在悬崖的座位上走了下来,一手拿着望远镜,一手拿着来复枪。他的表情疏离而陌生,眼睛看向别处。他们知道,他的计划失败了。 “船呢?”有人对着他大喊,“为什么没有船?” 卡文迪什对这个问题置若罔闻。他走到帐篷里,开始估量他们剩下的口粮。即使是将每个人的定量减少一半——一周两磅的面包和相同重量的咸肉,他们也顶多支撑到圣诞节。他示意奥托召集其他船员开会,告诉他们必须进行狩猎以充口粮,否则很难活到春天。他告诉大家可以猎海豹、狐狸、潜鸟、海雀什么的,总之什么鸟都能打。就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外面开始下雪了,风猛烈地刮着帆布帐篷,好像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冬天有多寒冷。没有人响应他的提议,也没有人愿意去狩猎。当他说完,大家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他们蜷缩在毯子里睡着了,或者坐在那里玩一副残缺、肮脏的旧纸牌。 大雪在外面不紧不慢地下着,湿冷、厚重的雪压在帐篷上,像藤壶一样覆盖在剩下的那条小艇翻转的船体上。萨姆纳依然饱受折磨,并且时常颤抖着:他骨头疼、眼睛疼,喉咙也疼。他不能睡觉或小便,尽管他其实非常需要这两项。当他躺在那里的时候,他无法动弹,闭塞的意识中浮现了《伊利亚特》中诗句的片段: 黑色的船只, 残破的堡垒, 阿波罗像只秃鹰, 宙斯坐在云彩之上。 当他离开帐篷去拉屎的时候,外面是如此漆黑,空气是如此寒冷。他蹲下身子,露出冻坏的屁股,让温热的绿色液体从他的体内泻出。云朵半掩,月亮的光也暗淡了。大雪铺天盖地,海湾之外也是无边无际的白色,雪花覆在浮冰之上,又融化在黑水之间。萨姆纳系上裤子,回头看到离海岸四五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头熊。 尖尖的熊脑袋好像蛇头一样直立着。这头熊有着宽厚的肩膀和结实的身体。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萨姆纳用手遮住眼睛,挡住雪飘落,他朝前慢慢地迈出一步,然后停下了。熊漫不经心地闻闻地面,然后慢慢地转了圈,又回到了原地。萨姆纳就站在那里看,熊走得更近了一些,但是他却没有走开。现在,他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熊的毛发,以及在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黑的熊掌。熊打了个哈欠,露出尖牙,然后就毫无预兆地向后转了。它的样子活像是马戏团里的动物,非常滑稽。 一声怒吼从他身后泥褐色的悬崖传来。萨姆纳听到那巨大的、痛苦而原始的吼叫声,像是人类的声音。在他看来,那是一种超越了语言的叫喊,好像在对他唱赞美诗,又像是地府里的声音。有一会儿,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他四下张望,但是除了四处落下的雪花什么都没有。夜晚空旷而寂寞,巨大的荒原一路向西延伸。它伤痕累累,难以想象。荒原覆盖在这片区域,就像树皮包裹着黑色的树干。熊保持了一小会儿直立的姿态,然后前爪落地。它原地转了几圈后,毫不犹豫地走开了。 [1] 坦普尔栅门,旧时伦敦城的入口。——编者注 19 海又开始结冰了。新的冰层薄如玻璃,就在已有的浮冰之间形成。很快庞德湾就会变成一大块洁白的陆地,表面粗糙,不可移动,而他们会被困住——直到春天的到来。男人们睡觉、抽烟、玩牌。他们吃下自己那少得可怜的定量食物,但是完全不想改善自己的状况,也不想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做准备。当温度变得越来越低,夜晚越来越长的时候,他们燃烧从海面上捡来的黑斯廷斯号的残骸,也烧尽了最后一袋从志愿者号上带下来的煤。每到夜晚,奥托就会沉闷地读起《圣经》,卡文迪什则带着其他人唱粗俗的歌曲。 自从看到熊那晚以后,萨姆纳的症状逐步改善了。尽管他依然会头疼,还会在夜里满身虚汗,但是已经不像过去那样频繁地犯恶心了,大便也成形了。一旦自己的身体从毒瘾中解脱出来,他就可以很好地认清自己所处的环境了。他发现,一旦离开了船上那种严格而健康的船上作息,男人们都变得无精打采和面无血色。如果想有足够的力气熬过即将到来的严冬,抵御寒冷和饥饿,他们就必须要动起来,做一些可以鼓舞他们的运动和劳作。否则,他们目前的忧郁情绪很容易强化成绝望,更可怕的是疲劳感会把他们击垮。 他跟卡文迪什和奥托谈了一次,他们两人都同意:这些人应该大致分为两组,只要天气允许,每个早上,其中一组就要爬上悬崖去狩猎,另一组则沿着海滩步行一个小时以保持活力。大家听到他们的提议,都表现得毫无兴趣。即使是萨姆纳告诉他们说,长久不动会导致血液黏稠,内脏松弛无力,他们也依然表现得漠不关心。直到卡文迪什对他们大吼大叫,吓唬他们如果不听话,就要减少定量口粮,他们才不情不愿地屈服了。 日常的狩猎就这样开始了。每天打猎获得的可食用成果都非常少——有时候是一些小鸟,偶尔会打到一只狐狸,就连每天在海边来来回回地行走,他们也怨声载道。大概还不到一个月的光景,这些斯巴达式的惯例就被持续两天的一场暴风雪中断了。之后,他们围着营地踩出了一道五英尺深的小沟。温度是如此之低,以至于呼吸都感觉到痛。男人们拒绝在如此严酷的条件下到外面狩猎或散步。卡文迪什抛下他们,自己一个人跑到外面去。可仅仅一个小时,他就两手空空、筋疲力尽地回来了。他都快冻坏了。就在那天晚上,他们开始拆掉第二条捕鲸小艇以用作燃料。又因为残酷的寒冷一直持续,并且越来越冷,他们每天烧的就越来越多,直到卡文迪什不得不强行控制剩余的木料供应,并且定量分配使用。接下来大部分日子里,火苗都变得非常小,仅仅是一小堆微弱燃烧的余烬而已。帐篷里面也结了一层冰,空气本身变得非常黏稠和冰冷。这个晚上,人们好像大屠杀的献祭品一样簇拥在一起,身上裹上三层东西——羊毛毯、法兰绒和防雨油布。人们颤抖着、痉挛着,整夜无眠。 他们先是听到了雪橇犬的叫声,然后看见了雪橇。起先,萨姆纳还以为是梦到了猎狗追野兔的场景,但当其他人也醒过来并开始小声议论时,他才意识到他们也听到了。他用围巾将头和脸都围好,然后走了出去。他看到两个因纽特人自西而来,平稳地度过海冰。在他们前面奔跑的一群斑纹雪橇狗呈扇形散开。他们的牛皮鞭子像天线一样,在寒冷的空气中挥舞着。卡文迪什冲出了帐篷,紧接着是奥托,然后是其他人。他们看着雪橇逐渐靠近——这景象如此真实可靠。当他们到达以后,卡文迪什走过去,请求他们给一些食物。 “肉,”他大声说着,“鱼。”他用手指和嘴粗鲁地做出进食的动作。“饿了。”他说,先指指自己的肚子,然后又指指其他男人的肚子。 两个因纽特人看着他笑了,他们个头不高,皮肤都很黑。他们的脸扁平得好像吉卜赛人,脏脏的黑发垂到肩膀,厚厚的外套和靴子都由未经鞣制加工的驯鹿皮做成,裤子则是熊皮缝制而成。他们回头指指装满东西的雪橇。狗在四周狂吠。 “交易。”他们说。 卡文迪什点点头。 “给我看看货。”他说。 他们解开雪橇上的皮带,给他看一头冻得硬邦邦的海豹尸体,还有一头海象的后肢。卡文迪什把奥托叫出来简短地商量了几句。奥托回到帐篷里,再出现的时候手上拿着两把鲸脂刀和一把手斧。因纽特人仔细查看了一下,把斧子退了回来,但是留下了刀。他们拿出一把象牙鱼叉头和一些皂石雕刻品。但是卡文迪什挥手拒绝了那些东西。 他说:“我们只想要吃的东西。” 他们同意用冻海豹换两把鲸脂刀和一段捕鲸缆绳。卡文迪什把肉交给奥托,奥托把肉送进帐篷,用手斧切成小块挂在柴火上。它们在火上嘶嘶响了一会儿。几分钟后,不断有水汽冒出来。男人们热切等待食物的时候,因纽特人在外面喂他们的狗。萨姆纳听到他们在外面大笑,并且用他们那种快速、跳动的语言聊天。 “如果他们能给我们海豹的话,”他对卡文迪什说,“我们就可以活到春天了。我们可以吃肉,烧鲸脂。” 卡文迪什点点头。 “嗯,”他说,“我需要跟这些傻土著们谈一谈。我得好好做一笔生意了。问题是,他们早就知道我们的窘迫处境。你听,他们在外头笑话我们呢。” “你觉得他们会让我们饿死?” 卡文迪什哼了一声。 “他们当然乐意看到我们一命呜呼。”他说,“像他们这种非基督教徒的野人,才不会像我们一样富有基督徒的美德呢。如果他们不是想要我们的东西,他们走的速度会跟来的时候一样快。” “给他们来复枪,”萨姆纳建议说,“一杆枪换十头海豹,三杆枪就是三十头。我们就能活下来了。” 卡文迪什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我跟他们要十二头,”他说“一杆枪十二头。我真怀疑这些未开化的野蛮人能不能算清楚这些数字。” 他们吃过饭以后,卡文迪什走到外面,萨姆纳跟着他。他们拿出一把枪给因纽特人看了看,然后指着帐篷,做出吃的动作。 因纽特人检查来复枪,放在手里掂量一下,又举起枪筒瞄准。卡文迪什把子弹上膛,让年长一些的那个因纽特人射了一发子弹。 卡文迪什说:“这个武器非常好使!” 两个因纽特人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又仔细地检查着来复枪。当他们检查完,卡文迪什蹲下来,在雪地上画了十二个短记号。他指指来复枪,又指指记号,然后指指帐篷。他又像刚才一样做出了吃饭的动作。 有一会儿,因纽特人什么也没说。其中一个人从衣兜里取出烟斗,装上烟草,然后点燃。另一个则笑了笑,说了点什么,然后弯下身子在雪地上擦掉了六个记号。 卡文迪什努起嘴,摇摇头,然后慢慢地重新画上了六个记号。 他对萨姆纳说:“我可不能让因纽特人给我这么砍价。” 因纽特人看起来很不高兴。其中一个人皱着眉头,对卡文迪什说了些什么,然后飞快地用靴子尖把刚才的六个记号又擦掉了,甚至额外多擦掉了一个。 “浑蛋。”萨姆纳小声说道。 卡文迪什轻蔑地笑了起来。 “只有五头海豹,”他说,“五头海豹就要一把来复枪。老实说,我是看着太像傻子吗?” 萨姆纳提醒他:“如果现在我们让他们走了,我们就会饿死的。” 他说:“没有他们,我们也能活。” “不,我们活不了。” 因纽特人回头冷漠地看着他们,指着地上五个记号。然后把来复枪递出,好像准备好要还给卡文迪什似的。卡文迪什平静地看着来复枪,但是没有去接。他摇摇头,然后啐了一口。 他说:“冰里刨食的黑鬼杂种!” 在离帐篷四五十米远的地方,因纽特人建了一间小雪屋,然后他们登上雪橇,就回到冰上去狩猎。待他们归来,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黑色的天空缀满了繁星,其间也夹杂着一些没有星星的黑暗区域。北极光进入视野,弯曲着映出绿色的光,仿佛一片巨大而多彩的鸟群掠过。达拉克斯还是被锁着,但是已经没人看守他了。这共同的灾难监禁了他们所有人。达拉克斯看着他们拆船,看着他们杀人。他仔细倾听因纽特人讲话,闻着他们的气味。即使是如此寒冷的天气,他们油腻的外套依然能飘来一股酸臭气味。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们——他们的身高、体重、速度,以及他们在做各种动作时的含义,然后他带着一身叮叮当当的家伙走向他们。 “你们可真是逮住了两头肥嘟嘟的好东西呀,”他指着两头死海豹说,“如果你们乐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们给海豹剥皮。” 虽然这两个人在外面狩猎了一整天,但是他们看起来还是神采奕奕。他们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指着他的镣铐大笑。达拉克斯也跟着他们笑起来,然后晃动镣铐,发出更大的笑声。 “这些蠢货不相信我,你们看,”他说,“他们居然认为我是个危险的人。”他做了一个大大的吓人的鬼脸,张牙舞爪地比画。因纽特人还在大笑。达拉克斯蹲下身子拎起其中一只死海豹的尾巴。 “让我帮你们给海豹剥皮,”他再次说道,并且沿着死海豹的腹部做出一个切割的姿势。“我做这个很拿手的。” 他们摇摇头,挥手让他走开。年长一些的因纽特人拿了一把刀,蹲下身子非常迅捷地切开海豹,取出了内脏。他把五彩斑斓的内脏器官——紫色、粉色和灰色的,都扔在雪地上,还冒着热气。然后,他们从肌肉上分离油脂。达拉克斯看着这一切。他闻到内脏散发出的铁一般的血腥味,感觉到唾液充满了嘴巴。 他说:“如果你们乐意的话,我也可以给你们抓海豹。” 这两个人依然不理他。年轻一点的那个人拿起肉和油脂走向帐篷,去交给卡文迪什。年长一点的因纽特人从内脏里发现了一个好东西——海豹的肝脏,于是他用刀切成大小合适的块,生着吃了下去。 “天哪!”达拉克斯说,“我可从来没见人这样吃过。我还算见过些世面,但是从来没看见有人这么吃的。” 男人抬起头看着达拉克斯笑了。他的牙齿和嘴唇都被海豹的鲜血染红了。他又切下一片肝脏,把它递给了达拉克斯。达拉克斯想了一会儿,接受了。 “我曾经吃过比这更糟糕的东西,”达拉克斯说,“糟糕透了。” 他咀嚼了一下,然后吞了下去,脸上露出笑容。年长一些的因纽特人也对他回以微笑。年纪小一点的因纽特人从帐篷回来以后,两人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然后向达拉克斯招手。年长的因纽特人手伸到那堆内脏里,找了一会儿,然后揪出一只眼球。他用刀刺穿,吮吸其中的胶质液体。他们看着达拉克斯,咧嘴笑了起来。 “这对我来说不是问题,”达拉克斯说,“我以前吃过眼球,它吃起来很容易。” 年长的因纽特人又找到另一只眼球,再次刺穿,给了达拉克斯。达拉克斯吮吸其中的汁液,然后把剩下的放进嘴里吞了下去。因纽特人野蛮地笑了起来。达拉克斯大张着嘴巴,伸出舌头,以此证明他是实实在在地吞了下去。 “你给我任何东西我都会吃下去,”他说,“任何东西——脑子、睾丸、蹄子。我不挑食。” 年长的因纽特人指着他的镣铐张牙舞爪地比画了一番。 “嗯,”达拉克斯说,“这玩意儿的尺寸确实正合适我。” 当天晚上,因纽特人用腐烂的海象肉喂了狗,把狗拴在插在碎石滩上的鲸骨上,然后就爬进雪屋安安稳稳地睡觉去了。第二天他们早早就出发了,但是晚上回来时两手空空,没有带回海豹。第三天,雪下得非常大,很难进行狩猎,所以他们一整天都待在雪屋里没有出去。达拉克斯艰难地顶着暴风雪穿过狗群去找他们。他给他们每个人带了一点烟草,继续问他们问题。当他们不理解他的意思的时候,他就更大声地重复自己的话,做出更多的手势。他们也回以大笑,在空中比画出很多手势,要么就在他们的生鹿皮睡袋上比画。偶尔,他们也会切下一片冻着的海豹肝脏,像嚼甘草似的啃下。 他们的聊天中间有几段沉默。每次沉默时,两个因纽特人都会当达拉克斯根本不存在似的,达拉克斯看着他们,仔细倾听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明白下一步需要做什么了。这算不上是一种决定,而是一种缓慢的发现过程。他感到未来正在逐渐清晰,他闻到了飘散在北极空气中的热烈香气,就像一只公狗闻到母狗散发出来的肮脏欲望的气息。 当暴风雪渐渐平息下来,因纽特人又出去猎杀海豹。第一天,他们杀死了一只;第二天,他们杀死了两只。当他们按照约定交出最后一只剥好皮的海豹时,卡文迪什向他们展示了第二杆来复枪。他在雪地上多画出了五个记号,但是因纽特人摇摇头,指着他们来时的方向。 “他们是想回家了。”萨姆纳说。他们站在帐篷外面,天空明澈动人,但是空气依然寒气逼人。萨姆纳的脸和眼睛都感到一种干燥而麻木的压迫感。 “他们不能走”,卡文迪什说。又一次,他指向地面,对着他们挥动来复枪。 年长的因纽特人给他们展示了自己已经拥有的那把来复枪,随后指向西方。 “我们要回家了,”他说,“不做交易了。” 卡文迪什摇摇头,轻轻地咒骂了几句。 “我们现有的肉食和油脂可以维持一个月的生活,”萨姆纳说,“只要他们能在我们的供给消耗完之前回来,我们就能活下去。” “如果那个老东西要走的话,另一个人必须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卡文迪什说,“如果他们一起走了,我们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还会回来。” “别威胁他们,”萨姆纳警告他,“如果你强迫他们,他们肯定也会走。” “他们也许可以得到那支来复枪,但是却搞不到子弹和火药,”卡文迪什说,“所以,我想怎么吓唬他们就怎么吓唬他们。” 他指指年轻人,又指指雪屋。 “他留在这儿”,他说,“你”——他指着年长的因纽特人,然后指向西边——“爱滚到哪里就滚到哪里去吧!” 因纽特人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好像他们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发现这个建议又愚蠢又尴尬。 “不做生意了,”年长的那个因纽特人轻轻地重复了一句,“我们要回家了。” 他们没有感到害怕,甚至还觉得好笑,只是注视着卡文迪什好一会儿,然后朝着雪橇走了过去。拴着的狗都从雪洞钻出来伸展身子,在他们走近的时候一阵吠叫。卡文迪什的手伸进衣兜掏弹夹。 “你觉得杀死他们就会让他们改变主意?”萨姆纳说,“这就是你最好的主意?” “我还没杀掉任何人呢,我只是想让他们更重视而已。” “等一等,”他说,“把枪放下。” 因纽特人忙着往他们的雪橇上装东西,他们卷起铺盖,把它绑在装有海象肉条的木架子上。当萨姆纳冲向他们的时候,他们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我有些东西要给你们,”他说,“来,看这里。”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给他们看那枚抢来的金戒指。自从达拉克斯被捕后,他就一直把那枚戒指放在马甲衣兜里随身携带。 年长一点的因纽特人抬起头来看了看,停下,手放在了年轻些的因纽特人的肩膀上。 “像他们那样的人要金子和珠宝干什么?”卡文迪什问,“如果不能吃,不能烧,也不能睡,在我看来,那玩意儿在这地方就没什么用。” “他们可以拿着它跟别的捕鲸者做生意,”萨姆纳说,“他们没那么傻。” 两个人凑近了。年长者从萨姆纳黑色的羊毛手套上拿起那枚戒指,反复、仔细地查看。萨姆纳看着他。 “如果你留在这儿,”他指着那个年轻一点的男人说,“你就可以留着那枚戒指。” 两个因纽特人交谈了一会儿。年轻一点的那个拿起戒指,闻了闻,还舔了两下。卡文迪什笑了起来。 他说:“那傻瓜以为那是杏仁软糖做的。” 年长者把手掌压在自己的外套前胸,然后指向西方。萨姆纳点点头。 “你可以走,”他说,“但是这个人要跟我们在一起。” 他们又盯着戒指看了很长时间,把它放在手上翻来翻去,还用黑乎乎的指甲刮一刮明亮闪烁的钻石。在北极圈平坦而苍白的光线中,在冰雪覆盖的大地上,这枚戒指是如此神秘而美丽,远比人类之手所粗制滥造的时髦东西更加惹人遐思,富有梦幻色彩。 “如果他们曾跟捕鲸者做过船上交易,他们也许见过硬币和表,”卡文迪什说,“但是肯定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 “它最少值五把来复枪。”萨姆纳告诉他们,并且伸出手指比画着。 卡文迪什说:“最少十把。” 年长的因纽特人看着他们点点头,然后把戒指递给了年轻的因纽特人。后者微笑着把戒指放进毛茸茸的裤子里。他们转身开始卸下雪橇上的东西。萨姆纳返身走回帐篷时,感到一种令人眩晕的轻松,突然之间一种不可名状的、空荡荡的感觉占据了他的身体,就好像是一个空洞,又好像是个脓肿——戒指以前总是在那儿放着,但是现在那里空空如也。 渐渐地,黑暗再次笼罩了营地,如往常一样吃过晚餐后——烤得半焦的海豹肉和船上带来的油腻饼干,达拉克斯对卡文迪什挥手示意,然后招呼他过去。他坐的地方远离其他人,是帐篷里离火堆比较远的一个寒冷黑暗的角落。他裹着粗毛毯子,在一个海象牙碎片上刻大不列颠岛的简略图来打发时间。他因为被禁止用刀,所以现在用的是一根尖尖的铁钉。 卡文迪什叹了口气,坐到铺着毯子的地上。 他问:“你想要干什么?” 达拉克斯继续刻了一会儿,然后才看着他。 “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谈过那个时机?”他说“我们都觉得那个时机可能一直不会来。你还记得吗?” 卡文迪什地点点头。 “我记得很清楚。”他说。 “那你应该多少能猜出我要跟你说什么了。” “时机还未成熟,”他说,“不是在这个冰天雪地的鬼地方。” “时机到了,迈克尔。” “到个屁!” “明天因纽特人离开时,会带我坐上雪橇。我们都谈好了。我唯一需要的就是你帮我弄到一把锉刀,锉断这些锁链,然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卡文迪什哼了一声。 “你宁可活得像个因纽特人一样,也不想当个诚实的英格兰人被吊死,是不是?” “我要跟他们一起过冬,只要他们同意。等到春天,我会去找一条船的。” “然后你去哪里?” “新贝德福德,塞瓦斯托波尔。你不会再看见我了。我至少能对你发这个发誓。” “我们全都困在这里呢。为什么我要帮你一个人逃跑?” “你只有让我活着、呼吸着,才能让他们以后绞死我。可这又何必呢?让我跟因纽特人碰碰运气嘛!这些野蛮人有可能捅一记长矛给我呢。如果他们真这么干了,这里也没有人会为我感到悲伤。” “我只是个捕鲸汉,又不是什么狗屁监狱看守,”卡文迪什说,“这确实是个理由。” 达拉克斯点点头。 “你想一想吧,”他说,“少我一张嘴更好,眼下傻子都知道我们缺吃少柴。等你回到英格兰,也不会有什么坏名声,你跟巴克斯特还可以继续你们的生意,我也不会给你们带来任何麻烦。” 卡文迪什看着他。 “你真是一个邪恶、肮脏的浑蛋,亨利,”他说,“我希望你一直这样保持不变。” 达拉克斯耸耸肩。 “也许吧,”他说,“但是如果我真的像你说的那么糟,你何必要把我这样的恶魔放在身边?尤其是当你有天赐良机帮他逃跑的时候。” 卡文迪什突然站起来走开了。达拉克斯继续他的雕刻。外面非常黑,鲸脂灯闪烁着微弱的光,他几乎看不见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在雕刻的时候,他像盲人一般用手指感觉浅浅的线条,想象着完工后这些线条会形成一幅辉煌而爱国的画面。卡文迪什很快就回来了,蹲在他旁边,好像在检查他的工作。 “你可不能在帐篷里用这个,”他说着把锉刀在他眼前一晃,然后推到他的毯子下面,说,“其他人会听见的。” 达拉克斯点头微笑。 “那些海豹肉真是跟我的脾胃不和,”他说,“估计我整晚都得进进出出地拉肚子。” 卡文迪什点点头,他还是蹲着,一只手撑在地上保持平衡。 “我正在考虑——”他说。 “嗯?” “我要是跟你们走呢?” 达拉克斯冷笑一声,摇摇头。 “还是这里更安全。” “不可能所有人都在这里度过冬天。十个人?绝无可能。” “可能会死掉一两个,但是我敢说肯定不会有你。” “我应该像你一样抓住机会和因纽特人走。” 达拉克斯再次摇摇头。 “我跟他们协商的可不是这样。就我一个人走。” “那我就自己跟他们协商,为什么不呢?” 达拉克斯把手上的海象牙翻转过来,用拇指感受它的刻痕。 “你最好还是待在这里。”他再次重申。 “不,我要跟你一起离开,”他说,“那把锉刀就是我的入场券。” 达拉克斯想了想,把手伸进毯子下摸到锉刀粗糙的边缘,沟槽密布的锉刀就好像一只金属舌头坚硬的表面。 他说:“你一直就是个大胆而狂妄的浑蛋,迈克尔。” 卡文迪什露出一丝假笑,又热切地搓着胡子。 “我猜你肯定想就这么摆脱我,”他说,“但是你不能这样做。我可不想留在这里和其他人一起等死。我可是有大志向的。” 帐篷外面真是太冷了,达拉克斯每次只能对他的镣铐锉上二十分钟,否则时间一长他的手脚便会失去知觉。为了重新获得自由,这个晚上他出去了四次。每次他离开帐篷的时候,都很小心地避开那些熟睡的人。每次回来的时候,他都冻得浑身发抖。他的衣服都冻上了冰,他自己也冻得半死。当他不小心轻轻碰到那些人的时候,他们也只会发出呻吟和咒骂,没有任何人愿意睁开眼睛看看——除了卡文迪什。他在密切关注着达拉克斯。 从镣铐中解放出来后,他立刻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强大、更有活力了。他的能力好像从他杀死布朗利那一刻就开始沉睡了。而现在,他再次唤醒了它。他对未来无所畏惧,既不在意它的力量,也不在意它的意义。对他来说,每一个崭新的时刻,都只是他走过的一扇门——他亲手推开了那些门。他小声告诉卡文迪什做好准备,等他的口哨。他用绳子把自己的衣服捆成一捆,卷在胳膊下面,把锉刀放进大衣衣兜,向着雪屋走去。一轮新月高高地挂在天上,微弱的月光让宽广洁白的雪原看起来像一碗稀粥的颜色。他周围刺骨的空气清新无味。狗都在睡觉,雪橇已经整装待发。他放低自己的身子,手脚并用爬进了雪屋。里面相当黑,但是他凭嗅觉就知道他们在哪里——年轻的因纽特人在左边,年长的在右边。他侧耳倾听着他们轻柔的呼吸。他很惊讶自己弄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有吵醒他们。他等了一会儿,判断他们头的位置和他们躺的方向。他发现,这里比帐篷里暖和。这里的空气封闭而油腻。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指尖缓慢地碰到其中一个睡袋的表面。他轻轻地往下推,然后就听到一声呓语。他的手伸进衣兜拿出锉刀,锉刀有一英尺长,一英寸宽,还带有一个尖头。这个尖头不是特别锋利,但是它的长度足以帮他完成计划了。他认为他会成功的。他攥住锉刀的一端,身子前倾,现在他可以勉强看清他们的轮廓——在雪屋墙壁的黑暗映衬下,显得更黑更实的一团影子。他吸了一下鼻子,然后伸出手,摇醒年长的男人。男人喃喃自语,睁开眼睛。他一只手肘支撑着想坐起来,张开嘴好像要说话。 达拉克斯双手握紧锉刀,把锉刀尖端狠狠地刺进了男人耳朵下面一点的脖颈位置。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男人发出一种咯咯声和喘气声。他拔出锉刀,飞快地再次刺入,这次他刺入的位置更低一点。年轻的男人被惊醒了。达拉克斯转身打了他两拳让他安静下来,然后掐住了他的脖子。年轻的因纽特人天生就骨瘦如柴,而且裹在一个窄而紧的睡袋里,所以他只做了点无谓的挣扎,就已在年长的人断气之前窒息而死了。达拉克斯把两具尸体拉出睡袋,然后脱下年长的人的厚外套,穿在自己身上。他在四周摸索鲸脂刀和来复枪,然后爬了出来。 四周既没有声音,也没有动静,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帐篷里的人听到了什么。他走到雪橇那边,拿起皮鞭,把狗一只一只地弄醒,套到雪橇上。然后他又爬回了雪屋,脱下死人的靴子、裤子和手套,把他们俩都装进其中一只睡袋里。当他再次走出来时,他看见卡文迪什站在雪橇旁,他举起自己的右手,走向他。 达拉克斯说:“我还没吹口哨叫你呢。” “我等不及你的什么狗屁口哨了。” 达拉克斯看看他,然后点点头。 “现在事情有点变化,我有东西得给你看一下。” “让我看什么?” 达拉克斯把睡袋放在雪地上拉开,然后指着里面。 “你看看这里面,”他说,“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卡文迪什犹豫了一下,摇摇头,然后走上前去,蹲下身子看向睡袋里。达拉克斯稍稍后退几步,突然抓住他前额的头发,狠狠地向上猛拉他的下巴,鲸脂刀从他脖子上气管的位置一划。卡文迪什一下子变成了哑巴,他用双手捂住脖子上的伤口,好像要把它们封住似的。然后他双膝跪地,倒在雪地上。他向前爬了一会儿,样子看上去很像是个瘫痪的忏悔者,喘着粗气。鲜血从他的伤口里喷薄而出。之后,他倒下了,身子颤抖得像一条被钓上岸的、暴露在空气中的鱼。最后,他一动不动了。达拉克斯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在布朗利的大衣兜里摸索了一番。 “这可不是我的主意,迈克尔,”他说,“这全是你自找的。” 20 天色尚在半黑,他们就在雪地上发现了大副的尸体——冻得很硬,喉咙被割开,全身是血。起先,他们以为是因纽特人杀了他,然而因纽特人已经双双死亡。直到他们发现达拉克斯不见了,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事件所暗示的是什么样的世界。他们低头看看卡文迪什,尸体上已经结了一层白霜。他们这样看着他,好像还在期待他最后一次发出声音,解释一下他这令人难以置信的死亡。 一小时之内,他们在奥托的指挥下埋葬了卡文迪什。他们把他埋在岬角的一条浅浅的、挖好的勾里,上面盖上从悬崖面上撬出的石板和石头。他们也不懂因纽特人的葬礼习俗,所以他们只是堵住了雪屋入口,弄塌了屋顶和墙壁的上半部分,做成了一个临时陵墓。把死者埋葬之后,奥托把男人们都叫进帐篷里,提出为了请求上帝怜悯他们此时的艰难处境,也为了死者灵魂的安息而一起祈祷。可是,只有几个人跪下来低头开始祈祷。其他人则伸着懒腰或盘腿而坐打着哈欠。奥托闭上双眼,微微仰面。 “哦,亲爱的上帝,”他开始祈祷,“请帮助我们理解您的意图和仁慈。请现在保护我们远离对罪恶的绝望。”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帐篷的中央还燃着一盏鲸脂灯。一缕黑烟盘旋而起,融化的冰水从帆布帐篷上滴落下来,那里的热量已经上升,接触到了半英寸厚的冰块上。 “请让我们不必屈服于罪恶,”奥托继续说着祈祷文,“请依然赐予我们信仰,即便在我们迷茫和忍受苦难的时期;请让我们铭记,是您的爱创造了这个世界,而您的爱将永恒不息。” 铁匠韦伯斯特大声咳嗽了几声,把头伸出帐篷,往雪地上吐了口痰。麦肯德里克跪在地上颤抖着,开始轻轻地抽泣起来。厨子和一个设得兰人也跟着哭了起来。 恐惧和饥饿把萨姆纳弄得头晕恶心,他努力集中精力思考着达拉克斯的镣铐。如果达拉克斯手脚被铐住了,他是不可能连续杀死三个人的。他肯定是挣脱了束缚,但他又是怎么办到的呢?因纽特人帮了他?还是卡文迪什?为什么会有人想帮助达拉克斯这样的人逃跑?如果他们出手帮助了他,又为什么都命丧黄泉? “守护和引导死者的灵魂,不让其受到撒旦的引诱,”奥托祈祷着,“保护他们在另一时间和空间中顺利穿行。请帮助我们铭记我们始终是您那伟大而神秘的旨意的一部分,即便我们看不见您,而您依然在我们身边。即使我们被微不足道的事情引诱,您依然在我们的身边。上帝与我们同在。感谢上帝。阿门。” 一声参差不齐的“阿门”传到他的耳朵里。奥托睁开眼睛,惊讶地看看四周,好像对自己身处的环境感觉到非常惊讶。他提议大家一起唱赞美诗,但是在他开唱前就被韦伯斯特打断了。铁匠似乎非常愤怒,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的渴望。 “我们居然让恶魔生活在我们当中,”他喊着,“就是恶魔。我看见外面雪地上有他的足印。那是恶魔的标记,撒旦的标记。白天我看得非常清楚。” “我也看见了,”麦肯德里克说,“就像是猪或山羊留下来的脚印。我们这片被抛弃的土地上可没有什么猪和羊啊。” “这里没有那样的脚印,”奥托说,“根本没有脚印,除了狗的脚印。唯一的恶人就是在我们当中的那一个。恶,是因为善的缺席。” 韦伯斯特摇头。 “那个达拉克斯就是撒旦的肉身,”他说,“他不是像你我这样的人类,他只是撒旦的一种形式而已。” “亨利·达拉克斯不是恶魔,”奥托耐心地告诉他,好像在纠正一个常识性的错误。“他只是一个被折磨的灵魂。我在梦里见过他好几次,我也跟他谈过好多次。” “外面有三个死人!我不知道你的梦能干什么!”。韦伯斯特说。 奥托说:“不管他是什么,现在他已经走了。” “是,但是他去哪里了?谁说他不会再回来?” 奥托摇摇头。 “他不会再回到这里。他为什么要回来?” “恶魔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韦伯斯特说,“他只要自己高兴。” 达拉克斯有可能再度归来,这让所有人都陷入骚动之中。奥托试图让大家平静下来,但是没有人理他。 “我们必须离开这个地方,”韦伯斯特告诉所有人,“我们可以找到因纽特人的营地,他们可以把我们带到美国佬的黑铅岛捕鲸站。我们在那里会很安全。” 奥托说:“你不知道因纽特人的营地在哪里,也不知道有多远。” “反正就是沿着海岸线向西走。如果我们沿着海岸线走,很快就会找到他们。” “你在到达那里之前就死了。你会冻死的,毋庸置疑。” “我听够了别人的建议,”韦伯斯特说,“自打离开船,我们一直都在服从命令,正因如此,才把我们带到这步田地。” 奥托看看萨姆纳,萨姆纳想了想。 他说:“你没有帐篷,而且没有皮草可穿。在这里,既没有公路,也没有什么小道,没有任何可以辨认的路标。所以,即使那个营地离你很近,你也可能无法找到它。在外面,你可能挺得过一晚,但你肯定挺不过两个寒冷的夜晚。” “谁愿意在这被诅咒的地方待着,谁就待着吧,”韦伯斯特说,“但是我不会在这里再多待哪怕一个小时。” 他站起来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苍白的脸上表情坚定,动作急躁而愤怒。其他人坐在那里看着他,然后是麦肯德里克,接着是厨子和设得兰人也站了起来。麦肯德里克凹陷的双颊依然沾着泪水。自打被监禁的时候开始,他的脸上和脖子上就生了疮。厨师像只陷入困境的动物一样颤抖着。奥托让他们等一等,今晚吃完晚饭后,哪怕第二天一早出发也不迟,但是没有人理他。当奥托拉住他们时,他们举起了拳头。韦伯斯特说,任何人都阻挡不了他。 四个人就这样出发了,既没有仪式,也没有告别。萨姆纳给了每个人一份冻海豹肉。奥托给了韦伯斯特一把来复枪和一些烟草。他们握了握手,但是没人愿意讲话,或缓和一下离别带来的可怕影响。他们看着四人的黑色轮廓越来越远,直到融进了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之中。萨姆纳转身对奥托说:“如果亨利·达拉克斯不是恶魔,我真不知道他还能算是什么东西。我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他。” “确实没有,”奥托说,“至少从任何人类的书籍里都没法找到词来形容他。他那样的人无法用词语定性。” “那用什么?” “只有用信仰。” 萨姆纳摇摇头,苦笑一声。 “你梦到我们都死了,结果现在都变成现实了。”他说,“现在一天比一天冷,而我们最多只有三个星期的粮食。也无法指望让别人来救我们。那四个浑蛋就这么走了,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会有奇迹发生的。如果有大恶魔存在,为什么没有同样的大奇迹存在呢?” “预示和该死的奇迹,”萨姆纳说,“这是你现在所能提供的最好的解决方法吗?” “我没有给你提供任何解决方法,”奥托平静地回答,“这不是我的能力范畴所能达到的。” 萨姆纳再次摇摇头。另外三个决定留下来的男人回到帐篷里取暖。外面太冷了,根本无法久待,但是萨姆纳更无法忍受的是回到他们沉闷、绝望的同伴身边,所以他向东走去,经过卡文迪什的坟墓,来到结冰的海湾。海冰在风的肆虐下裂开后,又重新冻在一起,表面坑坑洼洼。某些地方依然有裂缝,纹丝不动。远处是黑色的崇山峻岭,天空呈现出一种乳白的石英色。他一直走到无法呼吸,脸和脚都冻得失去了知觉,才打算回去。就在他转身返回时,一阵狂风吹来,风穿透了他所有的衣服,直抵他的胸膛、腹股沟和大腿。他想到了向西走的韦伯斯特四人,突然感到一阵来自身体深处、难以忍受的恶心。他停下了脚步,呻吟着,蹲下身子,在冰面上吐出一些尚未完全消化的海豹肉。他感到一阵剧痛,似乎有一把长矛穿过他的肚子。不由自主地,他把稀屎拉在了裤裆里。有一瞬间,他已经不能呼吸,只好闭上眼睛等待那种感觉过去。汗水凝结在他的额头,他的胡子冻得很硬,沾了唾液和胆汁,牙齿周围还有碎肉。他抬头看看白雪笼罩的天空,张大了嘴,但是却发不出声音,说不出一个字。过了一会儿,他闭上嘴,无声地走着。 他们平分了剩下的少量口粮,然后就留在帐篷里无聊度日。任何人只要想吃,就可以生火做饭,吃掉自己的那份。他们轮流给鲸脂灯里加油。来复枪就放在帐篷入口处,但是没有人打算拿着枪去打猎。尽管他们每天为了大小便从门口进进出出,或者是从外面取一些积雪,融化后用作饮用水,但就是没有人拿起那把枪。没人再服从指挥了——奥托的权威已经不复存在;而萨姆纳作为一个医生,离开了他的药箱,他什么也不是。他们坐着,等着,睡觉,玩牌;他们告诉自己韦伯斯特和其他人会回来救自己,或者因纽特人跑出来找那两个死去的同伴的时候,会找到这里。但是没有任何人到来,事态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们唯一的书是奥托的《圣经》,而萨姆纳拒绝阅读它。他简直受不了《圣经》里把那么多事情说得如此笃定,如此情词恳切,所有希望都显得如此轻而易举,唾手可得。事实上,现在的他反而默默地背诵起《伊利亚特》来。在夜晚,那本书里所有的章节都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等到早上,他把一行行的句子复述出来。其他人看到他喃喃自语时,还以为他在祈祷。而他也并不打算向他们解释,因为这确实是他近乎虔诚的时刻。 韦伯斯特他们走了一星期后,一场凛冽的暴风雪袭击了海湾。帐篷被掀开了,沿着一条缝线撕裂。他们簇拥在一起,度过了一个寒冷彻骨的夜晚。等到早上天气放晴了,他们满心凄凉,尽可能做一些修复工作。奥托用一把折叠刀把几根海豹骨头削成骨针,并且在上面打了针孔,然后把它们递给了其他人。然后,大家从一条毯子的边缘抽出线来。萨姆纳冻坏了,缺少睡眠,头脑发蒙,他走到外面去给帐篷找合适的压脚石。狂风肆虐,吹到人身上有如刀割。在有些地方,萨姆纳还必须要涉过齐大腿深的积雪。当他走过海岬的尖角时,粗糙的冰块就横亘在他面前,冰块的透明尖角被风吹出浪花一样的形状。这时,他注意到卡文迪什的坟墓好像被洗劫过。堆在上面的石头七零八落,差不多有一半的尸体被什么动物吃掉了,只剩下一些可怕的、血淋淋的骨头、筋腱和内脏。内衣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尸体的右脚从脚踝以上都被吃掉了,但是脚趾头还是完整的,散落在一边。头已经不见了。萨姆纳走近一些,慢慢蹲下。他从衣兜里拿出刀子,从冻得僵硬的尸体上撬出一根肋骨。他戳了下骨头,注目观察,用指尖碰碰它断的一端,然后望向白雪皑皑的远方。 他回到帐篷以后,把奥托拉到一边,告诉他自己看到了什么。他们交谈了一会儿,萨姆纳给奥托指出方向,奥托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他们走到雪屋那里,徒手开始挖雪屋的废墟。找到因纽特人的两具冻得僵硬的尸体后,他们把尸体拖了出来,扒下海豹皮内衣,抓住脚跟,拉到一个离帐篷相对较远的地方。这耗费了他们不少气力,两人都气喘吁吁,头和脸上冒出阵阵白气。他们站着聊了一会儿,然后走回了摇摇欲坠的帐篷。萨姆纳给来复枪上好子弹,然后告诉其他人这附近有一头饥饿的熊,因纽特人的尸体就是诱饵。 “一头熊足够当我们五个人一个多月的口粮了,”他说,“而且我们还能用熊皮来御寒。” 男人们回头看着他,眼神空洞,漠不关心的样子。眼下的困境早就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范围。当他建议大家分工时——其他人休息或修补帐篷的时候,派一个人拿着来复枪放哨两小时,轮流进行——他们全都摇了摇头。 “熊不会喜欢因纽特人的尸体的,”他们很确定地告诉他,并且说自己以前试过这种方法,但是失败了,“这种计划根本不起作用。” “就算帮我的忙,”他说,“这又会给你们带来什么损失呢?” 他们转过头去,开始发牌:“一张、一张、一张;两张、两张、二张;三张、三张、三张。” “那种三脚猫的计划根本不起作用,”他们再次说道,就好像他们悲观的信心本身就带来了安慰似的。“现在不管用,永远都不会管用。” 萨姆纳坐在帐篷的一边,脚边放着子弹上膛的来复枪,通过灰色帐篷上的一个缺口往外面看。有一次,他正在守望的时候,发现了一只白嘴鸦落在年长的因纽特人的额头上,它在冻结的头发上啄了两下,然后展开翅膀急速地拍拍,就飞走了。萨姆纳很想打上一枪,但是为了节省弹药还是忍住了。他非常耐心、充满希望地等待着。他从内心深处相信熊会走近的。可能那头熊最近才刚刚饱餐一顿,所以还在睡觉,但是只要它醒过来,一定还会感觉到饥饿的。它一定会闻闻空中的味道,发现这附近的宝贝。天色黑了下来,他就把枪递给奥托。萨姆纳从自己的储粮罐里切下了两英寸见方的海豹肉,然后用刀尖串好,放在鲸脂灯上烤熟。其他三个人则无休无止地玩着他们的牌,当萨姆纳烤肉时,他们就用警惕的目光看着他。当他吃完后,就将自己裹起来躺下。 他感觉才刚刚过了一刻钟,奥托就把他推醒了。他呼吸时产生的水汽渗出了毯子,导致他的毯子外层结了一层冰。奥托告诉他还没有看到熊的踪迹。 萨姆纳拖着脚步走到观察口,再度往外看。月亮很大很圆,弧形的天空中繁星密布。两具尸体还平躺在那里,暴露在外,好像某个被长久遗忘的王朝里的怪异墓石卧像。萨姆纳用来复枪支撑着自己,企盼着熊来找自己。他试着在脑海中描绘熊到来的情景——它步履缓慢地从黑暗中出现,他想象它充满好奇心和警惕。死者尸体的气味让它靠近;一种陌生感和外来感让它却步。 他坐在那里,慢慢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在爱尔兰的越橘湖上钓鳟鱼:炎炎盛夏,他身穿衬衫,头戴草帽,头上是天,脚下是水,天和水都是无边无尽的碧蓝,湖水的四周种着榆树和橡树。他无忧无虑,快乐无比。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远处有动静。他怀疑可能只是风吹雪,或者是把浮冰从海湾吹上了岸。但是,他看到的是熊!在灰暗的夜里,熊的白色身影非常明显。他看到熊在接近尸体,它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走着,一点也不着急。他用一只手慢慢把帐篷的帆布推到一边去,检查了一下火帽,然后举起枪,抵在肩上。熊长得又高又壮,但是腿比较长,肋骨清晰可见。他看着熊闻闻两具尸体,然后抬起一只爪子,放在年长的因纽特人的胸口上。其他人都没有醒过来,奥托还在轻轻地打鼾。萨姆纳单膝跪下,左肘放在膝盖上,把枪托抵在右肩。他抬起视线、瞄准。熊在黑暗之中,好像一块白色的破布。他吸气,呼气,然后开枪。 子弹没能打中脑袋,但是打在了熊的肩膀上。萨姆纳抓着弹夹跑出了帐篷。雪下得很深,而且也不均匀。他在雪地上绊倒了两次,但很快就爬了起来。当他到达尸体时,看到地上有一大片血迹,然后是一条溅了血点的小路。熊大概在前面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一瘸一拐地奔跑着,好像它的左腿受伤了,或是失去了知觉。萨姆纳在后面追。他相信它是跑不远的,它很快就要倒下,要么死掉,要么转过来跟他战斗。 在遥远的东方,天空已经泛白,沉沉黑云之间已经裂开了一道珍珠般耀眼的白色缝隙。平淡无奇的地平线变成了灰色,然后是棕色,最后变成了微弱的淡蓝色。当他到达海岬的尖角时,萨姆纳的肺部和喉咙因为吸入过多的寒冷空气而疼痛难忍。他喘着粗气,血在他的耳朵里翻腾。熊毫不迟疑地从被毁得乱七八糟的坟墓前跑过,一直向北跑进了冰原。萨姆纳很快就看不到它的身影了,再次看到它时,它又出现在山脊的碎石之后。萨姆纳开始爬山。他爬了一阵子,几乎要虚脱了。有时甚至要手脚并用地爬,所以他先放下来复枪,登上去再捡起来。他沿着熊留下的深深的血脚印前行。腿开始疼了,心脏也几乎要跳出来,但是他告诉自己,这仅仅是时间的问题。每过一分钟,熊都会虚弱一些。他从雪地穿过,两边的山都是那么的高,遍布嶙峋怪石。 尽管熊身上带着伤,但跑起来还是稳当且笃定,就好像事先已经设计好了路线似的。天空中布满了细长的云卷,顶部呈现出灰色和棕色,太阳裂空而出,给它们镶上了金边。他们继续前行,人和动物都凭着本能前进。他们穿过崎岖的荒原,一小时后,冲进了一块一英里宽的冰面,冰的表面像猎犬的上颚一样凹凸不平。跑到一半的时候,熊好像突然意识到环境的变化,于是放慢了脚步,甚至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萨姆纳可以看到它的一侧有大片的血迹,口鼻也在不停地流着的鲜血。片刻停顿之后,他从衣兜拿出蜡纸包裹的弹夹,用嘴咬掉下面的部分,把黑色的火药倒进来复枪膛中。他把弹壳的球头也推进去,撕掉多余的纸,用推弹杆推紧。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手一直在颤抖,并且不停地流汗。他能感觉到肺部在胸膛里喘息和咆哮,就好像铁炉里的风箱。他从衣兜里摸索着找出火帽,把它放在钢制的火门上。他慢慢往前走,直到自己和熊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三百英尺。然后,他在凹凸不平的冰面上趴下,那寒冷直接侵入他的肚子和大腿,他的头上冒着阵阵白色水汽。熊警惕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它的胁腹因喘息而起伏着,口水从它的下颚流了出来。萨姆纳抬高身子,调整视线。他想起了第一枪的位置,于是就瞄准熊的左腿。他眨眨眼睛,把汗水擦掉,然后眯起眼睛瞄准,扣动了扳机。当火帽爆发的时候,来复枪发出了尖锐的响声。但是,枪没有产生后坐力。这突如其来的响声让熊发出低吼,它转过身子开始再次逃跑。它奔跑的脚下白雪飞溅。枪走火了,萨姆纳狠狠地咒骂了几声,继续瞄准射击。但是熊已经跑得太远,依旧没有射中。他观望了一会儿,再次把来复枪背到肩上,继续追踪。 21 在冰原的边缘,又一座高山出现了,褐色的山岭十分陡峭难行,就像是一种独特的攻防设施。熊一路向西而行,直到发现一处缺口。然后,它爬上缺口继续蹒跚奔跑。已经升起的太阳,被断断续续的云朵遮住,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热度。萨姆纳的汗珠滴在他的胡子和眉毛上,最后冻结成了坚硬的冰碴。现在,熊终于放慢脚步了,但是萨姆纳也一样。他一路追逐着这头熊翻山越岭,跌跌撞撞地跑过起伏不平的冰原。他们之间的距离时近时远。他追上了二十多米的距离,但是很快又失去了这个优势。他的腿和胸口都疼得厉害,并且在有规律地发热。他想过放弃,回到营地,但还是坚持了下来。这场追逐似乎已经有了一定的节奏和一种无法轻易打破的模式。渴了,他就吃几口白雪;饿了,他就对那感觉听之任之,随它到达巅峰,然后消失。他呼吸着,行走着,熊也一直在他前面走着。血迹在熊的身上十分鲜明,像个勋章。熊的四周白汽笼罩,它的脚印像汤碗一样又大又圆。 每一分钟,他都盼着熊能虚弱地倒下,赶紧死去,但是它还在坚持着。有时候,他对它有种强烈的恨意,有时候又是一种病态的爱意。在熊松弛的毛皮下,臂部肌肉也在颤动着。它粗大的后腿抬起又落下,每一步都像重锤一样落在地面。他们经过一座夹在浮冰之间的冰山——大概两百英尺高、半英里长,与地面垂直,顶部平整,看上去就像个死火山。冰山如此陡峭,其中一边堆积着淡蓝色的积雪。萨姆纳没有带怀表,但是他估计时间应该过了中午。他现在意识到自己已经跑得太远了,即使他可以杀死熊,只怕也没可能把熊肉带回营地。这个事实令他有片刻的不安,但当他又继续前进时,熊的体力在减弱,而他也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一起一落地在雪地中行进,以及因呼吸加快而产生的空洞的喘息声。 大概一小时后,他们跑到了一个高高的、黑色的悬崖上。悬崖的表面没有附着土壤,而是有着浅灰色的寒冰。熊稳稳地沿着悬崖的一边走,直到它到达一条狭窄的、被阴影笼罩的悬崖缺口。它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猛然转身,就这样突然之间消失在他的视野中。萨姆纳在背后紧追,当他跑进缺口后,也像熊一样转身。他看到面前有一条狭长的、被冰堵住的峡湾,非常陡峭,看不到有什么出口。在左右两边,他只看到被雪沟侵蚀的灰色岩石直指苍白的天空。脚下的冰块平滑得好像大理石一样。萨姆纳在缺口处稍稍停顿,四处张望,忽然他感觉自己曾经来过这里——不知为何他早就知道它的存在了。他想,也许是曾经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或是在他吃药后的幻觉中吧。他迈步跨过缺口,继续向前。 他沿着骨白色的峡谷地前行,两边都是阴暗逼仄的片麻岩和花岗岩。兽与人依然保持着一种松散的前后关系——他们踽踽独行,却又神秘相连——好像在沿着一个苍天为蓬、白雪做地的走廊中前行。萨姆纳感到来复枪是如此沉重,那条瘸腿的旧伤,现在更是疼痛难忍。他头晕目眩,饥饿使他越来越虚弱。雪又在这个时候下了起来。一开始是蒙蒙细雪,后来越下越紧,直到变成漫天飞舞的大雪。 风越来越大,天气也越来越冷。落下的雪花被狂风裹挟着打到身上。萨姆纳已经看不到熊。熊的身影时隐时现,就好像西洋镜里时隐时现的图像。它的轮廓模糊了,最终消失在天地间。很快,天空和悬崖也消失不见,除了暴风雪,他什么也看不见——所有的东西都打着旋儿,都在移动——没有任何东西是清晰、清楚或单独存在的。在这前后夹击的困境之中,他失去了时间的感觉,也失去了方向感。他跌跌撞撞地一会儿向前走,一会儿向后退,心智几近丧失,人也精疲力竭。有时候感觉似乎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但是很可能只有几分钟,或几秒的光景。最后,他偶然走上了隆隆轰鸣的碎石坡上,躲在一块有棕底花纹的巨石的背风处。忧虑和恐惧朝他一波一波地袭来,然后聚集在他体内,把他彻底击垮了。他蹲在那里,瑟瑟发抖,并感觉到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已经开始变硬了,像个邮包似的裹着他。他的双手和双脚已经失去了知觉,雪花落在他脸上和嘴上,但没有融化。他走得太远了,他知道这一点,他已经偏离了原来的目的,如今他迷路了,头脑也发蒙了——彻头彻尾地失败了。 他抬头仰望这朦胧的暴雪瀑布,看见一个死去的男孩就站在他的面前。男孩身上很脏,光着双脚,穿着带血的搭肩衫、围着印式腰布。他一只手上拿着一片软塌塌的卷心菜叶子,另一只手拿着一个装有水的锡质水杯。他胸上的枪伤穿透前后胸膛。本来应该是心脏的地方,现在却透着一块黄色的、硬币大小的光,就像是开在城堡厚墙上的一个小洞。萨姆纳举起右手,尴尬地打了个招呼,但是男孩毫无反应。萨姆纳想男孩也许还在生他的气。但不是的,男孩在抽泣。萨姆纳看着这一切,感到深深的愧疚和羞耻。他终于哭出来了。热泪流下他的双颊,很快就冻结在他的胡子上。他坐在那里哭泣,感觉自己失去了原有的骨架,变成了液体,然后流进了沮丧和悔恨交织的混乱情绪里。他的身体颤抖着,他的呼吸变慢了,心跳也跳不动了。他感受到了死亡,感觉到了死神的沉重压迫,以及死神散布在空气中的恶臭。男孩伸出手拉着他,而萨姆纳从他胸膛的小洞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如此完美,如此完整,一切都超乎想象。他被那世界的光彩迷住了,他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再次转过身去。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用力呼吸,并且观察四周。男孩消失了。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肆虐的暴风雪,还有那只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的熊——如果他要活下去,就必须杀死它。他把腿拉近胸前抱了一会儿,然后他艰难地站了起来,用麻木而颤抖的手指推上来复枪的子弹。当他完成后,他走出了背风的岩石,对着寒冷逼人的空气大声呐喊。 “现在快给我出来!”他喊道,“现在快给我出来!你这个畜生!让我杀了你!” 没有回响,什么都没有。只有随风飞扬的雪花和沉默无声的厚岩石和冰层。他往前看,却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再次喊了一遍。暴风雪没有减弱的意思。风在高空哀号着。他如此孤独,好像一个站在遥远的月亮表面的人——冰天雪地、没有阳光,荒无人烟。他第三次喊了出来。而这次,熊就像个突然出现的幽灵,魔法般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在他面前不到三十米的地方。熊的一半身子都被厚厚的雪花覆盖了,但是依然能看出它的轮廓。他看见它肩膀上的伤口边缘,它的背上都是落雪,好像白色的马鞍。熊茫然地看着他,热气从它的鼻孔里冒出来,好像正在冷却的篝火冒出的烟雾。萨姆纳举起来复枪,颤抖地射在了它宽阔的胸部。此刻他的头脑清晰无比。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决定或值得希冀的。当下仅存的就是这一刻,这一件事。他吸气,又吐气;他心脏的血液充盈,又强力地泵出。他扣动扳机,听着子弹呼啸而出,感觉到来复枪的后坐力。 那熊跪了下来,然后侧身摔倒。回音从高高的岩石那边传来——震耳欲聋,然后归于平静。萨姆纳放下来复枪,跑到熊的身边。他蹲下身子,然后把双掌贴在熊温暖的侧腹,把脸和手指都深深扎进皮毛的深处。他嘴唇张开,喘着粗气,然后从腰带上取下一把鲸脂刀,把刀刃在磨刀石上蹭了蹭,又用拇指试了一下锋刃。第一刀他划在了熊的腹股沟,然后沿着柔软的腹部肌肉一直向上划开,直达胸骨。他切开骨头,一直把刀划到咽喉。他切开气管,然后用靴子跟抵住一边,另一只手使劲掰开了它。熊的内脏散发着热气,一股臭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把鲸脂刀扔在雪地上,双手深深扎进熊还在冒着热气的内脏里。冻僵的手指在温暖的刺激下疼痛欲裂。但是他咬紧牙关,将手伸到更深处。疼痛慢慢减弱以后,他抽出了双手,用热血揉搓脸颊和胡子,然后再用刀分离内脏,把它们一一取出来。他拉出心脏、肺、胃和肠子。最后,熊的躯体里只剩下一摊热气腾腾的黑色液体——血、尿,还有胆汁。萨姆纳俯身向前。双手舀起,大口大口地喝起来。熊的热量就像灵丹妙药一样传入了他的身体——从喉咙进入空空如也的胃,血色又返回到他的脸上。他开始颤抖,痉挛。一分钟后,痉挛变得无法控制。他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股劲儿过去以后,萨姆纳仰天躺在雪地上,一半身子都覆盖着落雪。血凝结在他的胡子上,变硬了。他双手沾上的血也干了,变成黑红色,而他的海军短大衣的两只衣袖,自肘部以下全被血浸透。他的嘴、牙齿和喉咙里全是血——有动物的血,也有自己的血。他的舌尖不知所踪。他抱膝而坐,四下观察。风还在呼啸,空气真是冷极了。他看不到悬崖在哪里,也看不到碎石坡,甚至之前用来藏身的巨石也不知在何处。他低头看看熊那内脏全无的躯体在地上摊开,胸腔大张,好像个空荡荡的坟墓。 他迟疑了一下,思考着,然后就像走进一个浴缸一样,弯下身子爬进那有着一条条肋骨的红色腔体里。断开的骨头就像牙齿一样紧贴着他。他感到坚硬的肌肉在他下面挤压和伸展。熊的身体里散发着一种湿润的屠宰场气味,虽然微弱,但还是不可思议地残留着一些动物的温暖。他把靴子塞进中空的腹部,把尸体像一件大衣一样紧紧地裹住自己。他依然可以听到狂风呼啸,但是已经感觉不到风的存在。他被困在一片黑暗之中,把自己包裹起来,仿佛躺在棺材之中。他躺在那里,残缺不全的舌头在嘴里肿了起来,血和唾液泡沫不停地从他的双唇之间流出,一直滴到他的胡子上。他试着开口祈祷,或是讲话,他想让人知道他的存在。他想起了《荷马史诗》: 一具英雄的残骸, 葬礼不过是个把戏, 铠甲已经变形破碎。 但是当他想小声说出一些抑扬顿挫的音节的时候,他的嘴巴里只能吐出一些泡沫,发出含糊不清的嘟囔声,以及粗野的喘气声。 22 这个陌生人浑身是血,简直是用血从头到脚洗了个澡。他活像个剥了皮的海豹,或是刚刚从母亲的子宫中出生便夭折的婴孩。他仅存呼吸,血液浸透的双眼紧闭,几乎冻僵了。他们把他拉了出来,放在一边。然后,他们给熊剥皮,把肉装好,放在了雪橇上。一个猎人拿起他的来复枪,另一个则拿起他的刀。他们争论是要就地杀了他,还是把他带回营地。他们争论了好一会儿,然后一致同意带他回去。不管他是谁,他都是个幸运的家伙。一个如此幸运的人,应该得到一次被拯救的机会。他们把他抬起来放在雪橇上。他呻吟了几声。他们捅捅他,又摇晃他,但是他没有苏醒。他们把雪塞进他的嘴巴,但雪只是在他残缺的舌头上融化了而已,然后流到他的下巴上,形成粉色的小溪。 在冬季营地,女人们给他喝水和加热过的海豹血。她们洗干净了他的脸和手,把血渍浸透的僵硬大衣脱了下来。消息一经传出,孩子们都跑来看热闹。他们盯着他看,咯咯笑着捅捅他。只要他睁开双眼,他们就会尖叫着跑开。很快就流言四起:有人说他是一个巫师,是灵魂的引路人,是女神塞德娜派来帮助大家狩猎的;也有人说他是一个邪恶的幽灵,一个衣衫褴褛的被诅咒的人,谁碰到谁就会死,他会给人带来疾病。猎人跟萨满巫师聊天,巫师告诉他们,这个陌生人除非回到他自己的族群中,否则他是不会痊愈的。他们应该把他带到南部的库茨海湾那里的新教堂。他们问这个陌生人是否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幸运。他的幸运是否也会传递给他们?萨满巫师说,他确实是个幸运的人,但那是非常特别的一种、只属于异族人的幸运。 他们用兽皮包裹住他的身子,然后把瑟瑟发抖、脸色苍白的他放到雪橇上,一路南行。他们走过冰封的湖面,经过夏季狩猎区,一直走到他们的目的地——一座建在浅滩处的红色小屋。小屋的下面是冻住的海,后面是高高的山峦。紧挨着小屋的是一座巨大的圆顶雪屋,一线黑烟正从屋顶飘向天空。一群雪橇犬在门前蜷缩着睡觉。猎人们到达后,一个目光明亮、身材瘦削的英国神父出来问好。神父的头发和胡子都已经灰白,表情热诚,但是显然面露疑色。 他们指着萨姆纳解释怎么发现的他,还说了很多具体的细节。当神父的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时,他们的手指就在雪地上画起海岸线的地图来,然后再指给神父具体地点。神父摇摇头。 “那个地方不可能有人出现。”他说。 他们说他很可能是个巫师,在来到这里以前,有可能一直跟独眼的女神塞德娜和她的父亲生活在海底。神父听到这里变得焦躁起来。他又一次告诉他们(就像他平时做的那样)关于基督的事情,并且走进小屋拿出一本绿书。他们就站在自己的雪橇旁边听他用笨拙的因纽特语读着。他的话起了一些作用,但是他们总觉得故事太牵强,并且孩子气十足。当他念完,他们微笑着,并点点头。 他们说:“他也有可能是个天使。” 神父看看萨姆纳,摇摇头。 “他可不是什么天使,”他说,“我很肯定。” 他们把萨姆纳放到屋子里靠近炉子的一张小床上。神父给他盖上毯子,然后蹲下身子试图把他摇醒。 “你是谁?”他问,“你从哪条船上来?” 萨姆纳半睁双眼,却没有回答的意思。 “你是德国人?”他问,“还是丹麦人?俄国人?苏格兰人?你是哪里人?” 萨姆纳毫无兴趣地看着他,似乎也没有认出他是谁,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神父在他身边蹲着待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站了起来。 “你就躺着休息会儿吧,”他说,“不管你是谁,我们可以稍后再谈。” 神父给猎人们做了咖啡,问了他们更多的问题。等他们走了,他用小茶勺喂萨姆纳喝了一点白兰地,然后在他的冻伤上面涂上猪油。等萨姆纳的情况稍稍稳定下来,神父坐在窗边的桌子旁,在一个绿色本子上写东西。在他的手肘旁,还放着三本厚厚的皮面书。他打开其中一部,一边读书一边点头。然后,一个因纽特女人带着一锅炖菜走了进来。她穿着鹿皮外套,后面拖着长长的一片兽皮,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羊毛帽。她的额头上有几道平行的V形蓝色刺青,双手手背上也有。门上有个架子,神父从上面取下两只白色厚碗,然后把他的文件和书本推到一边。他把一半炖菜盛进一只碗里,剩下的一半盛进另一只碗,接着把锅还给了女人。女人指着萨姆纳,说了些什么。神父点点头,回答了她,这让她笑了。 萨姆纳一动不动地躺着,闻着热腾腾的食物,然而他已耗尽了自己的感官细胞,所以此刻毫无感觉。他一点儿也不饿。但是他想起来他曾经有多饿,特别是饥饿带来的那种近乎绝望的疼痛。他准备好全面回归生活了吗?他想回来吗?他能回来吗?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木头、金属、羊绒、油脂、绿色、黑色,还有棕色。他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坐在木桌旁边,桌上还有两大碗菜。男人合起他正在阅读的书,然后小声祈祷了一会儿,接着站了起来,端着一碗吃的走到萨姆纳躺着的地方。 “你现在要吃些东西吗?”他问,“让我照顾你吃点东西吧。” 神父跪了下来,把手放在萨姆纳的头后,帮他坐了起来。他用勺子舀了一片肉,然后送到萨姆纳的嘴边。萨姆纳眨眨眼。一种不可名状的强烈感觉穿过他的身体。 神父说:“如果你肯把嘴张开大一点的话,我喂起来更方便。”萨姆纳依然没有动。他知道他将要问他什么,但是他不想回答。 神父说:“来吧,吃一点儿。”他把金属勺子的尖放在了萨姆纳的下嘴唇,轻轻下压。萨姆纳的嘴巴也随之稍稍张开了一点。神父迅速把食物送进了萨姆纳的嘴巴。肉滑到了萨姆纳伤痕累累的舌头上。他含住食物一动不动。 “嚼吧。”神父跟他说着,自己做出一个咀嚼的动作,而且还指着自己的下颚好让萨姆纳看得清楚。“你要是不好好咀嚼的话,可吸收不到食物中的营养。” 萨姆纳闭上嘴巴。他感觉到肉的味道正在向他体内渗入,于是他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他顿时感到一阵剧痛,然后就是隐隐作痛。 “很好。”神父说。然后,神父又舀了一片肉,又像刚才那样喂给他吃。萨姆纳一共吃了三片,等到神父喂给他第四片的时候,萨姆纳没有咀嚼,而是让肉掉到了地板上。神父点点头,放低萨姆纳的头,让他重新躺回到毯子上。 “一会儿我们再试试能不能喝杯茶,”他说,“看看你能不能喝下去。” 两天以后,萨姆纳已经可以坐起来自己吃东西了。神父帮助他坐在椅子上,把毯子披在他的肩膀上,然后就一起坐在小小的木桌旁吃东西。 “那些发现你的人管你叫昂阿克,”神父说,“在因纽特语里指的是男巫师。他们相信熊具有强大的力量,甚至某些人类也和它们一样。当然其他动物也是如此,鹿、海象、海豹,还有一些特定的海鸟,都有这个特点。我也相信这个,但在他们的神话传说中,熊是最有力量的野兽。如果人类具有熊的天赋,那么就会有强大的魔法——治愈能力、占卜能力,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魔力。” 他盯着这个陌生人,看他是否听懂了,但是萨姆纳只是漠不关心地低头看着他的食物。 “我曾经见过几个他们说的巫师,但是他们不过是会一些魔术和骗人的江湖把戏罢了。他们戴着可怕的面具,或类似的便宜货,在雪块堆成的圆顶小屋里载歌载舞,但其实什么用也没有。那全是违背上帝意旨的行为,是原始的迷信。但是他们还能怎样?他们在我来到这里以前,甚至从来没有读过圣经,从来没有听过布道。” 萨姆纳抬头看了他一眼,但是没有停止咀嚼。神父对他笑了笑,点头鼓励。可是,萨姆纳却无心报以微笑。 “这是一项既磨炼人的意志,又很难见到成效的工作。”神父继续说道,“自打去年春天开始,我就孤身来到这里。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赢得他们的信任。开始是通过送礼物,刀子、珠子、针线什么的。然后再做出一些善意的举动,每当他们有需要的时候,就给他们提供些帮助,送他们一些多余的衣服和药品。他们其实都是很温和的人,但也确实很原始,像孩子似的,甚至没有能力做一些抽象思考,也没有更高级的情感。男人狩猎,女人纺织和照顾孩子。这种生活模式其实限制了他们的兴趣和知识的发展。他们也有自己的玄学信仰,但是相当粗鄙,也相当自我。他们自己有些人也不相信这些东西。我的任务就是帮助他们成长起来。你可以说,我就是在促进他们心灵的成长,促进他们的自我觉醒。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在这里翻译《圣经》。”他朝着那堆书还有纸张点点头,“如果我能达成所愿,在因纽特人的语言里发现合适的表达用语,我觉得就能让他们真正开始理解《圣经》。不管怎样,他们毕竟也是由上帝创造的,就如同你我一样。” 神父用小勺舀了一块肉,然后慢慢地咀嚼起来。萨姆纳伸手拿起茶杯,小啜几口,然后放回到桌子上。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感到语言重新回到他的体内,分裂,积累,开始拥有力量和形式。很快,他知道它们要上升到他的喉咙,然后从他受伤的舌头溢出。不管他喜欢与否,也不管他想要与否,他终究会讲话的。 神父看着他的脸,问道:“你觉得不舒服吗?” 萨姆纳摇摇头,他举起右手停在空中,然后张开嘴,等了一下。 “你有什么药?”他说。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所有音节都挤在一起了,他发出含糊不清的嘟囔声。神父看起来很困惑,然后热切地俯身向前。 “你再说一遍,”他说,“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药,”萨姆纳重复道,“你都有什么药?” “哦,你说的是药,”神父说,“当然有!我当然有药。” 他站起来走进房间后面的储藏室,然后带着小药箱回到萨姆纳身旁,把它放在他面前。 “这是我所有的药品,”他说,“我经常要用到盐。当然,这地方的孩子腹泻的时候,我也会给他们服用甘汞。” 萨姆纳打开药箱,取出瓶瓶罐罐,看着里面的东西,阅读药瓶上的标签。神父在旁边看着他。 “你是医生吗?”他问,“你是做什么的?” 萨姆纳对他的提问不置可否,只是把每件东西都取了出来,把药箱翻了个底儿朝天。他看着桌子上排成一排的药,摇摇头。 “阿片酊在哪里?”他问。 神父皱皱眉头,并没有回答。 “阿片酊,”萨姆纳更大声地发问,“该死的阿片酊,放到哪里去了?” “我们现在没有那个了,”神父回答,“曾经有过,但早就用光了。” 萨姆纳闭上眼睛,待了一会儿。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神父已经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药品收回到药箱里了。 “你说的是英语,”他说,“我还担心你是波兰人或者塞尔维亚人,或者是一些我不了解的陌生民族。” 萨姆纳拿起碗和勺子,再次吃了起来。他那样子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你从哪里来?”神父问。 “我从哪里来并不重要。” “也许对你来说是这样,但是如果一个人吃别人的、还住在别人温暖的房子里——如果人家不管他死活的话,他可能就得死。如果是你做了这些事情的时候,你也会期待别人对你礼貌一点儿。” “我以后会支付伙食费和住宿费的。” “我倒是奇怪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支付?” “等到了春天,等捕鲸船回来的时候。” 神父点点头,再次坐了下来。他用手捋着灰白的胡子,又用大拇指指甲挠了挠下巴。他的双颊通红。他是否要继续对这个侮辱他善意的萨姆纳保持善意呢?总之他做着思想斗争。 “对一些人来说,你所经历的堪称奇迹,”他停顿片刻后,接着说,“尤其是别人发现你的时候,你藏在冰原上熊的尸体里,而你还活着。” “我自己可不会那样描述它。” “那你觉得怎么说合适?” “也许你应该去问问熊。” 神父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大笑起来。 “哦,我看你倒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他说,“你静静地躺了三天,就跟躺在坟墓里似的。你一个字都不说,但现在你却让我发笑。” “我会还给你伙食费和住宿费,”萨姆纳再次平静地说,“只要我一找到新的差事。” “你来到这里不是无缘无故的,”神父说,“人是不会以那种形式出现在别人面前的。我现在依然不明白那是为什么,但是我知道上帝一定有他的用意。” 萨姆纳摇摇头。 “不,”他说,“我不是上帝派来的。你那些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的理论跟我没关系。” 三四天后,一架雪橇赶到了这里,上面坐着神父从没见过的两个猎人。于是,他穿上厚外套,戴上了手套。那个名叫安娜的女人也跟着走出了圆顶雪屋,跟男人们打招呼问好,并且给他们食物。他们与她交谈了几分钟以后,放慢了语速。萨姆纳因此也听懂了他们的意思。他们告诉神父,前天他们发现了一个废弃的帐篷,里面有四个冻死的白人,还给他看那些他们收获的、可以作为证据的物品——刀子、绳索、一把锤子,一本油渍斑斑的《圣经》。神父问他们是否可以把尸体带回来,这样他可以按照正式礼节埋葬他们。他们摇摇头,表示必须继续进行狩猎。他们用海象肉喂了狗,在小屋里用过餐以后,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但是肯定不会过夜。他们想把《圣经》卖给他,但他拒绝了。于是,他们把《圣经》送给了安娜。他们走了以后,安娜回到小屋,告诉他猎人们还在白人营地发现了两个死去的因纽特人。他们全都赤裸着。其中一个是被人用刀杀死的。她指着自己的脖子比画伤口的位置。 “从这儿开始,”她说,“到这儿。” 最后,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他陷入了沉思。神父把猎人们发现的事情告诉了萨姆纳,看他是什么反应。 “按我的理解来看,他们发现尸体的地方离发现你的地方也不是特别远,”他说,“所以我猜你可能会认识那些死去的人。我猜那是你原来船上的伙伴吧?” 萨姆纳正坐在炉子旁边削着一块浮木,听到神父说到这里,他揉揉鼻子,点头表示同意。 神父问道:“你是在他们死后才离开那里的吗?” “那时只有因纽特人死了。” “你没想过回到那里去吗?” “我早知道他们会在暴风雪里冻死。” “但是却没有冻死你。” “我得说,它用了一切手段想杀死我。” “那又是谁杀死了因纽特人?” “一个叫亨利·达拉克斯的鱼叉手。”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他要他们的雪橇。他想逃跑。” 这事是如此离奇,神父不禁皱起了眉头,又摇摇头。他拿起烟斗,往里面填烟草。 当他做这些事时,他的手颤抖得非常厉害。萨姆纳看着他。木炭在他们旁边的炉子里烧得噼啪作响。 “他肯定是往北边去了,”神父停顿了一下说,“北边巴芬岛部落有自己的立法。如果他落到他们手里,我们是永远无法再找到他的,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样。他可能会死,但是更大的可能性是,他卖了雪橇以求得庇护所,然后等待明年春天的来临。” 萨姆纳点点头。窗玻璃上映照的光线已经变暗了,蜡烛那幽灵一样闪烁的烛光映在玻璃上。他的视线投向窗外雪屋的白色屋顶,一直到远处黑色的高山。他想到亨利·达拉克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禁为之打了个冷战。 萨姆纳点点头。 神父站了起来,从门边橱柜里拿下一瓶白兰地,倒了两杯酒。 “你叫什么名字?” 萨姆纳目光尖锐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继续削自己的木头。 “反正不是亨利·达拉克斯。”他说。 “那你叫什么名字?” “萨姆纳。帕特里克·萨姆纳,来自卡斯尔巴[1]”。 “原来是梅奥人。”神父轻松地说。 “嗯,”他说,“很久以前是。” “那么你的故事呢,帕特里克?” “我没什么可说的。” “来,说说嘛,”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萨姆纳摇摇头。 “不包括我。”他说。 每个星期天,神父在小屋的主居室里展开圣餐仪式。他会把桌子推到房间的一侧,桌面上的书籍和纸张也清理干净,铺上亚麻桌布,放上一个十字架、在黄铜烛台上放上两支蜡烛。安娜和她的兄弟也经常参加,有时候也有四五个从营地赶来的人领圣餐。萨姆纳表现得好像个祭坛侍者一样。他点燃蜡烛,再把它们吹灭。用布擦拭圣杯的边缘以保持它的清洁。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还会阅读教义。他内心深处觉得这些都毫无意义。这群野蛮人和神父就好像马戏团里的狮子和驯兽师。但是每周一次的话,他觉得倒也容易对付过去,总比没完没了的争论要好。他无法想象因纽特人怎么看待布道。他们的确是站在那里。只要需要他们跪下,他们就跪下,甚至尽其可能地唱好赞美诗。他觉得,因纽特人一定是在这种形式里发现了一种秘密的乐趣,等于在这个无聊沉闷的冬天里,给自己找了某种来自异国的乐子。他想象着他们回到雪屋后就会放声大笑,嘲笑神父的严肃,以及欢乐地模仿他那毫无意义的、装腔作势的腔调。 某个星期天,在做完圣餐仪式后,所有人都站在一起抽着烟斗,用马克杯小啜甜茶。安娜告诉神父,从营地来了个因纽特女人。这女人抱着个生病的婴儿,想找他要些药。神父听后点点头,走进储物间,从药箱里拿出一瓶甘汞药片。他给女人两粒白色的药片,嘱咐她把药片分成两半,每个早上服用一半,并且要记得给婴儿保暖。萨姆纳像往常一样坐在炉子旁的位置上观察着,但是他什么也没说。神父走开后,他站起来走向因纽特女人。他打了个手势,表示让他看看孩子的情况。女人跟安娜说了些什么,安娜回答了之后,她把孩子交给了萨姆纳。孩子的眼圈发黑,眼窝深陷,手脚冰冷。萨姆纳捏了捏孩子的脸颊,孩子并没有哭闹。他把孩子还给母亲,然后走到炉子后面,从锌桶里取出一块小小的木炭。他用鞋跟碾碎它,并舔了舔食指指尖,蘸取一些黑色粉末,接着撬开婴儿的嘴巴,涂在婴儿的舌头上,再灌进一茶匙水。孩子脸红了,咳嗽着,然后吞了下去。萨姆纳又从桶里拿出更大的一块木炭,交给了安娜。 “告诉她,要像我刚才那样做,”他说,“每天喂四次,其间尽量给孩子多喝水。” “那个白色的药片也要吃吗?”她问。 萨姆纳摇摇头。 “让她把药片扔了吧,”他说,“那东西会让病情加重的。” 安娜皱皱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告诉她,我是个巫师,”萨姆纳说,“告诉她我比神父知道的要多得多。” 安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摇摇头。 她说:“我不能告诉她这些话。” “那你让她自己选。药片或者木炭。随她的便。” 他转身走开,拿出小刀又开始削木头了。但安娜想再问他些什么的时候,他挥手让她走开。 一周以后,那两个救了萨姆纳的因纽特猎人回来了。他们的名字叫乌尔冈和梅诺克。两个人都穿得破破烂烂的,但却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们留着长长的头发,男孩子气十足。他们身上的棉袄又旧又破,臃肿的熊皮裤子上沾着一块块的海豹油渍和烟草汁。他们一到这里,就安顿好了狗,然后向安娜和她的兄弟问好。之后他们把神父拉到一边,说想让萨姆纳参加他们下一次的狩猎活动。 “他们并不需要你去狩猎,”神父稍后告诉萨姆纳,“他们只是想让你跟他们待在那里。因为他们觉得你有种魔力,可以吸引动物走向你。” “那我要跟他们去多久?” 神父走到外面去找他们确认。 “他们说一周,”他说,“他们会给你一套新的毛皮衣服,还会分给你一份猎物。” “告诉他们我可以去。”萨姆纳说。 神父点点头。 “他们都是善良的小伙子,但是粗鄙,也比较原始,甚至连一个简单的英语词都不会说。”他说,“你和他们一起生活的时候,可以做一个文明的典范。” 萨姆纳看着他笑了起来。 “我可做不了你说的什么典范。”他说。 神父耸耸肩,又摇摇头。 “你的品格比你认为的还要高尚,”神父告诉他,“你对自己的秘密守口如瓶。我知道你不想说,但是我也观察你好一阵子了。” 萨姆纳舔舔嘴唇,往炉子里吐了一口唾沫。黄色的痰在炉火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很快又消失了。 “那么我希望你现在不要再观察我。无论我好,或者是不好,这都是我个人的事情。” “那是上帝和你之间的事情,”神父回答说,“但是我真不想看到一个正派的男人错误地判断他自己。” 萨姆纳透过小屋的窗户看着外面两个邋遢的因纽特人,还有他们的花斑猎犬的身影。 他说:“还是把你的建议留给需要的人吧。” “那是上帝给出的建议,而不是我个人给予你的。即便一个活着的人不需要这些建议,我依然要给予他。” 早上,萨姆纳穿上一套毛皮衣服坐在了猎人的雪橇上。他们把他带回冬季营地,那里有一排低矮的圆顶雪屋、几架雪橇、帐篷杆,还有晾衣架。一些木头和碎骨头散落在被踩得乱七八糟、尿迹斑斑的雪地上。他们一到营地,就迎来了一群女人和孩子们的热情欢迎,还有一阵狗吠声。 萨姆纳被引到了一间比较大的雪屋里坐下。雪屋的屋顶和地面都衬有驯鹿皮。屋子正中有一盏皂石做的鲸脂灯,用来照明取暖。房间里潮湿昏暗,散发着一股烟味和鱼油的腥臭味。其他人有说有笑地跟着他进屋了。萨姆纳往烟斗里填满烟草,乌尔冈用鲸鱼皮做成的细蜡烛帮他点烟。黑眼睛的孩子们,一边啃着手指,一边静静地凝视着他。萨姆纳不打算说话,也不想用眼神和手势跟人交流。如果他们相信他具有魔力,就让他们相信好了。他也没有义务去纠正什么,或者去教会他们什么。 他看到一个女人在灯上用一只金属平底锅加热海豹血。当血开始冒热气的时候,女人把锅从低矮的火苗上移开,随后将它递给大家。每个人都喝了海豹血,然后传给下一个人。这不是什么仪式,也毫无仪式感。萨姆纳明白他们只是用这种方式吃东西而已。当锅传到他这里的时候,他摇摇头;当他们一再坚持把锅递给他时,他只好拿了过来,闻了闻味道,就传给了右手边的男人。紧接着他们给他一片生的海豹肝脏,但他还是拒绝了。他意识到自己现在冒犯了他们,他看到他们眼中闪烁着难过和困惑的眼神,于是他想也许退一步更好,会更容易一些。当锅再次传到他手中的时候,他接受了,喝了一些。那味道并没有令人不悦,他吃过更差劲的东西。这玩意儿令他想起没什么咸味的、油腻的牛尾汤。他又喝了几口,表示自己十分愿意饮用它。然后,他把锅传给了下一个人。他感受到人们因为他接受了礼物而产生的那种欣慰和快乐。这样,他在某种程度上被他们接受了,成为他们的一员。 他并非不想多给他们一些信赖感,尽管他知道那并不是真实的。他没有成为他们的一员——他不是因纽特人,而是一名基督徒、爱尔兰人和医生。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那是他本不想放弃的一种特权和快乐。用餐完毕,人们开始做游戏和唱歌。萨姆纳看着他们,当他们邀请他的时候,他也积极参加了。他抛起一个海象骨头做的球,然后试图用一个木制杯子接住它;他淳朴自然地跟着他们唱歌。他们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有时还指着他哈哈大笑。他告诉自己,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那套新的毛皮衣服和他们承诺的那份猎物——这些他都会偿还给神父。他急着还他的债。 晚上,所有的人都一起睡在雪床上,身上盖着兽皮。他们之间不分彼此,也没有界限,不会想什么个人隐私或者等级,也没有人想要封闭自己的内心。他们睡在一起,就像牛睡在牛棚里。有时候在夜里,萨姆纳醒来听到两个人做爱的声音。那声音并不能令人愉悦或者释放,听上去只是一种不情愿的喉音。他很早醒来,邦妮——乌尔冈的两个妻子中的一个——会给他水,她肩膀很宽,脸部扁平,身材矮壮,表情凶悍。乌尔冈和梅诺克早就在外收拾雪橇准备去打猎了。当他加入时,感觉他们看上去更加平静。他猜想他们也有些紧张。也许他们对这位白人的魔力吹捧过头了,现在才觉得可能说得太多了。 一切就绪后,萨姆纳再次上了雪橇。他们把雪橇开到了海冰上。他们沿着海岸线走了好几英里,然后停在了一个地方。在萨姆纳看来,这个地方和他们千百次看到和经过的地方没什么区别。他们从雪橇上取下长矛,用它把雪橇翻过来,深深地扎进雪地里,避免让狗把雪橇拖走。然后他们解下一只雪橇狗的缰绳,让它四处闻闻,去寻找气孔。萨姆纳看着他们干活,在后面跟着他们。但是他们对他并不在意,以至于萨姆纳怀疑他们已经不再把他算作狩猎中的一员了。是他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导致他们开始怀疑他所具有的那种超凡的能力吗?狗开始转圈,吠叫了起来。梅诺克抓住它的毛皮,并把它拉走。乌尔冈对萨姆纳做了个手势,让他在原地不要动。然后,他竖起长矛,好像在拿着一只朝圣用的木棍似的,慢慢地靠近气孔。走近以后,他跪了下来,用刀子把冰表面覆盖的白雪刮掉,朝气孔里仔细观察,侧耳倾听。然后,他把雪填了回去。这次,他从衣兜里拿出一片海豹皮放在冰面上,踩在上面。他弯下膝盖,屈身向前凑近气孔。他的双手抓住长矛长长的铁尖,大腿往前抵住,身子前倾。 萨姆纳点燃了烟斗。乌尔冈好长一段时间都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然后,突然之间,就好像听到某种神秘的内心召唤一样行动起来。他站直身子,迅速而连贯地举起长矛,又深深扎入松散的白雪里,直到扎进游上来换气的海豹的身体里。 带刺的铁头还缠有一条圈状的绳子,从矛上脱落下来。乌尔冈手抓住那条绳子,把鞋跟深深扎进雪地里,和向下激烈挣扎的受伤的海豹对峙着。他们搏斗时,冰面上的裂缝里不断冒出水沫。起先水是清澈的,然后呈现出粉红色,最后变成了鲜红色。最终海豹死了,一股黏腻发黑的血液涌上气孔,溅在了乌尔冈脚下的冰面上。他跪了下来,手依然紧紧抓住绳子,用刀削气孔的边缘。梅诺克跑过来帮他把死海豹拉出冰面。完全拖上来以后,他们从海豹身体的下端推出了铁矛头,装回矛杆上。他们又把一个象牙塞子插到海豹那敞开的创口上,以避免损失更多珍贵的血液。这只海豹体形庞大,比普通海豹大上了两倍。猎人们围着海豹工作时,既急切又显得很快乐。萨姆纳能感受到他们的愉悦心情,尽管他们极力想抑制住这种情绪,从而不去打乱此时此刻的这份简单纯粹。三个人一起在波状的冰面上朝着雪橇走的时候,他们拖着死海豹,就好像拖着一袋子金条。他感到仿佛在回答一个未问到的问题时,一种易如反掌的胜利喜悦在他的胸口温暖闪现。 晚些时候,两个猎人剥下了海豹皮,把肉和油脂分给营地的其他家庭。萨姆纳站在那儿,孩子们就聚在他的身旁,拉着他的熊皮裤子,对他的大腿和膝盖一阵抚摸和揉搓,好像希望能从他身上沾上点好运气似的。萨姆纳试图赶走他们,可是他们并不在意,直到女人走出雪屋才一哄而散。捕到的巨大海豹确定了他的地位。他们对他所具有的魔力从此深信不疑——他可以从深处召唤动物,帮助猎人抓住它们。他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全能的神,但至少是某种意义上的一个圣人:他可以帮助他们,代他们祈祷。他想起在卡斯尔巴,威廉·哈珀家的客厅墙上挂着的圣格特鲁德彩色石画——金灿灿的光环、羽毛笔、神圣的心脏像甜菜根一样躺在她摊开的手掌上。那是荒谬和不真实的?他疑惑,也许那会更罪恶?神父肯定会对这种事有看法,但是萨姆纳并不在意。神父完全是身处另外一个世界。 那天晚些时候,他在榻上安眠。鹿皮裹身的邦妮靠近他,甚至用臀部抵在了他的腹股沟。起初他以为她不过是换个姿势睡觉而已,因为他觉得,她肯定像其他人一样睡得深沉。但是,当她再次靠近他的时候,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个子矮小,四肢粗壮,臀部宽大,并且已经不太年轻了。她的头顶仅到他的胸膛,头发有股泥土和海豹油的味道。当他伸出手去碰到她平坦的胸部时,她既不说话,也没有转身。现在她确定他醒了。她躺在那里等着他,就像她丈夫早些时候在冰面上等海豹那样——既泰然自若地等待,又好像什么也不期待,既充满渴望,又无欲无求,就像万物和无物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平衡。 她听到自己的呼吸,感觉到身体散发出的暖意。她抽搐了一下,然后安静下来。他想张嘴说什么,但是发现此刻无话可说。他们就是结合在一起的两个生物而已。这一刻并没有什么意义,也没有更深远的暗示。当他进入她的身体时,他感觉到自己什么也没想,只是被一种巨大而纯粹的内在空虚感吞没了。在他一进一出的剧烈而粗野的抽动中,他化身为肌肉、骨头、血液、汗水和精液,他已经不需要、也不想要成为任何人了。 猎人每天都会出门,并且带回一只海豹。每天晚上,在鹿皮包裹之下,在旁人熟睡之时,他都和邦妮纠缠在一起。她总是把后背对着他,从来没有反抗,也从没有鼓励。她从来不说话。当他完事了,她就睡到一边去。早上,当她送早餐时——热水和生海豹肝脏——她对他很冷淡,好像根本不记得两个人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他猜想这是他们的一种礼节,而乌尔冈自己鼓励她这样做,或者命令她这样做。他接受了这份赠予:不多也不少。一周后,当他要离开的时候,他觉得他会想念这段冰上的闲散时光,也会想念这圆顶雪屋里令人费解的叽叽喳喳的声音。自从离开神父那里,他还没有说过英语。一想到神父坐在小屋里等待他,以及神父的书籍和文件、观点、计划和思想教条,他心里就充满愤怒和沮丧。 最后一晚,他们做爱以后没有分开。邦妮转过身来对着他。透过小屋微弱的灯光,他看到她浑圆、长有麻点的脸,看见她黑黑的眼睛和小小的翘鼻,以及嘴唇的线条。她微笑着,脸上的表情充满渴望和好奇。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一开始他还没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她的话语对他来说像是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好像猎人们在夜晚安抚他们的狗时所发出的一种低沉的喉音。但随后,他为之一震,心情沮丧,因为他明白了她是在尝试着用英语说“再见”。虽然生硬,但依然可以听懂。 “再见!”她依然微笑着说。 他对她皱起了眉头,摇了摇头。她的这一举动让他暴露无遗。他羞愧无比。就好像一道明亮而炽热的光照在了两个赤身裸体的人身上,就这样暴露给了整个世界。他希望她再次安静下来,就像以前那样对他视而不见。 “不,”他严肃地小声回应,“别再说那个了。别再说了。” 第二天,当他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色漆黑,寒冷逼人。北极光形成了几条蠕动的绿色和紫色的光带,在夜空中舒展着,好像神话中的怪兽松散盘绕的内脏。他发现神父仰面躺在小屋的简易床上,抱怨着肚子痛。安娜按照神父的指示,在他的腹部涂上热乎乎的膏药,并且从药箱里取出蓖麻油和泻药。 他还有严重的便秘。他告诉萨姆纳如果还没有效果的话,他需要一副灌肠剂。萨姆纳自己热了茶和一罐牛肉汤。神父看着他吃饭,问起了他这次旅程如何。萨姆纳谈起了海豹和庆祝大餐。 “你让他们更加迷信了。”神父说。 “我只是让他们相信了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而已。我又能影响谁呢?” “你让他们保持蒙昧状态,这对他们当然毫无帮助。要知道,他们其实过着一种野蛮的生活。” “我也没有更高明的思想给他们。” 神父摇摇头,皱了皱眉。 他说:“那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萨姆纳耸耸肩。 “我又累又饿,”他告诉他,“我就是一个要去吃些东西,然后上床睡觉的人。” 夜里,神父开始腹泻,萨姆纳被他的大声呻吟和排泄声吵醒,空气中弥漫着粪便的恶臭。安娜本来是蜷缩在地板上睡觉的,现在也起身照顾神父。她给神父拿干净的布,好让他把身子擦干净,还把他的尿罐子拿到外面去倒掉。等她从外面回来后,又给神父盖上毯子,让他喝水。就神父的年龄来说,萨姆纳觉得他已经算得上足够强壮和健康的了。萨姆纳觉得,他的便秘也不过就是北极圈匮乏的食物结构导致的而已。 这里没有任何植物、蔬菜或者水果。而现在,冬季暴风雪已经肆虐过了。萨姆纳相信他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早上,神父说自己感觉好多了。他在床上坐着吃早餐,还让安娜把他的书和纸笔都拿来,好继续写他的学术著作。萨姆纳走到外面去跟乌尔冈和梅诺克做最后的道别。这两个小伙子在雪屋过了一夜。三个人像老朋友一样相拥。像当初约定的那样,他们给了他一只海豹,还送了他一根旧长矛作纪念。他们指指长矛,又指指萨姆纳,再指指远处的冰面。他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是让他自己学着狩猎。他们大笑着,萨姆纳也对他们频频点头,并回以微笑。他拿起长矛,像表演哑剧似的模仿他们用矛刺穿冰面、扎入海豹身体的动作。他们大笑着喝彩,萨姆纳又做了一次,他们的笑声更大了。萨姆纳意识到他们在用嘲笑他的方式减少离别的哀伤,他们要在离开之前帮他回到他原来的位置上。他们让他想起自己虽然具有魔力,可依然是一个白人。而一个白人使用长矛确实是有些喜剧效果。他看着他们的雪橇消失在花岗岩岬角,然后回到了小屋里。神父在写日志,安娜在打扫房间。萨姆纳给他们看了自己的长矛,神父仔细看了看长矛,又递给了安娜。安娜说这根长矛制作十分精良,可惜太旧了,已经不能用了。 他们以一些压缩饼干做午餐,还做了牛肉清汤。神父在萨姆纳面前吃下了所有的东西,但是他刚咽下最后一口,就全都吐在了地板上。他坐在椅子上稍事休息,然后弯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还时不时地吐痰。然后他爬回床上,让人给他一瓶白兰地。萨姆纳走进储物间,从药柜取下一瓶止痛发汗粉,用水溶解了一勺,给神父喝了下去。神父喝完之后就晕睡了过去。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并且说自己的下腹部疼痛如绞。萨姆纳摸着他的脉搏,检查看了他的舌头,发现舌苔发黄。他又用手指按压神父的腹部,腹部皮肤紧绷,但没有疝气的迹象。当他按压到靠近髂骨上面的位置时,神父大叫了一声,身子蜷缩了起来。萨姆纳抬起了手,看着小屋外面。外面还在下雪,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霜。 “你要是能喝下一点儿白兰地的话,会感觉舒服些。”他说。 “我希望上帝能让我尿出来,”神父说,“但是我只能挤出一滴而已。” 安娜坐在床边,用她磕巴而安静的英语读着圣保罗写给哥林多的信。下午过去,夜晚来临。神父的疼痛变得更加剧烈,他也开始大声呻吟和喘着粗气。萨姆纳调制了一些药膏,还在药箱里找到了一些止痛药。他告诉安娜要持续给神父喂白兰地和止痛发汗粉,如果疼痛加剧,就给他吃止疼药。夜里,神父每个小时都要醒一次。他的眼球突出,疼得忍不住发出阵阵嚎叫。 萨姆纳叠着双臂趴在桌上睡着了。每次神父醒来,他都难免跟着惊醒。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同情把他的五脏六腑都要绞碎了。他走到床边跪下来,给神父喝下更多的白兰地。当神父从杯子里啜饮白兰地的时候,他抓住萨姆纳的胳膊,好像怕他突然离开。神父绿色的眼眸里布满血丝,透着荒凉。他的嘴唇破了皮,呼出的温热气息有一股恶臭。 早上,他和安娜走到一个神父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地方。她问他,神父是不是要死了。 “他这儿有个脓肿,”萨姆纳说着指着自己的右下腹、靠近腹股沟上面一点的地方。“他这里面破裂了,有毒的液体充满了他的腹腔。” “你可以救他啊。”她说。 “我无能为力。不可能的。” “可你告诉过我你是一个巫师。” “哪怕最近的医院都离我们这里一千英里,再说我也没有药。” 听他这么一说,她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他。萨姆纳想知道这个安娜到底多大年纪?十八岁?三十岁?这很难判断。所有的因纽特女性都有同样的棕色皮肤,同样小小的黑眼晴,还总带着一副诧异的表情。如果是别的男人,可能会想把她带到床上去,但是神父却教她读《圣经》,并且解答她的问题。 “如果你不能救他,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问,“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我在这里纯属偶然,什么目的也没有。” “所有人都死了,除了你。为什么只有你会活下来?” “没有原因。”他说。 她怒视着他,然后摇摇头,回到神父的床边去了。她跪了下来,开始祈祷。 几小时后,神父浑身剧烈地痉挛起来,皮肤也变得又冷又粘。他的脉搏变得虚弱、没有规律,沿着舌头的中心有一道很长的棕色条纹。安娜想给他喝白兰地,但是他全吐了。萨姆纳看了一会儿,然后穿上了他那套新毛皮外套,走出了小屋。外面是如此寒冷,光线也半明半暗,不过他很高兴自己从充满酸臭气和病痛的房间里,从神父持续不断的、刺耳的嚎叫声里逃出来。他走过雪屋,视线越过海冰构成的广袤荒原,一直望向远处的地平线。现在是正午时分,但是头上的星星依然清晰可见。在这里,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没有任何活动,一切都沉寂在黑暗和寒冷之中,好像世界早已终结。他想,仿佛自己是唯一那个活在冰冷地球上的男人。他站在那里停留了几分钟,听着自己空洞的呼吸,感受红色的心脏肌肉轻轻地敲击他的胸膛,他终于想起了自己。他慢慢转身回到了小屋里。 安娜又在神父的腹部放了一剂药。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但是他装作没看见。他走到药箱那里,拿出一大瓶乙醚、一团柔软的纱布和一把柳叶刀。他用磨刀石磨了几分钟,好让刀锋变得尖利,然后把桌子上的书籍挪走,用一块湿布擦干净。 他走到床边,低头看着神父。这个老男人的皮肤像蜡一样惨白,还汗津津的,眼睛里都充满了痛苦。萨姆纳把手放在他的额头,盯着他的嘴里看了好一会儿。 “你的盲肠溃疡了,”他说,“或者已经溃烂了——这两者的区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我们的药箱里有阿片酊的话,肯定能帮上大忙,但问题是我们没有。最好的方法是,现在就切开你的腹部,把坏死的组织从你的身体里清出去。” “你怎么会懂得这些?” “因为我是一名外科医生。” 神父因为太疼了,以至于很难做出什么评论,也很难再去表达惊讶之情。所以他只是点点头,闭上双眼想了一下,然后他再次睁开眼睛。 “那你以前也治过这种病?”他问。 萨姆纳摇摇头。 “我自己从来没做过这种手术,甚至也没看到过。几年前,我在伦敦的时候,曾经读到过一个叫汉库克的人在伦敦的查令十字街医院做过这种手术。那次手术后,病人活了下来。” “我们离伦敦非常远。”神父说。 萨姆纳点点头。 “这种情况下我会竭尽全力,但是我们肯定需要极好的运气。” “你就尽力去做,”神父说,“希望上帝保佑。” 萨姆纳让安娜去雪屋把她的兄弟叫过来。等她兄弟来了以后,萨姆纳就把一些乙醚滴到柔软的纱布上,捂在神父的口鼻处。他们脱掉了他的衣服,再把他从简易小床抬到桌子上。萨姆纳又多点了一支蜡烛,放在窗沿上,用来照明。安娜开始祈祷,双手画了个十字。但是萨姆纳却打断了她,还指示她站到桌子的一边,一旦神父有任何苏醒的迹象,她就要给他再增加一些乙醚。安娜的兄弟个子高高的,留着一头可亲又可笑的古怪发型。萨姆纳指示他拿着铁桶和毛巾,跟自己并肩站在一起,还要注意保持头脑清醒。 他再次按压神父的腹部,感受硬块的形状和大小。有一刻,他怀疑自己是否犯下了一个错误,如果那不是脓肿,而是疝气或者肿瘤什么的呢?但是很快他就提醒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他用拇指指肚试了试柳叶刀尖锐的锋刃,然后压进了神父的皮肤,沿着髋骨上沿侧切,一直经过肚脐。他试了好几次才穿过皮肤、肌肉和脂肪,好能到达正确的腹部位置。每当他切得深一些,血就跟着涌出来。他用布把血擦干净,然后继续切。他一进入腔壁,就有超过一品脱[2]的污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那血色粉中带灰、污秽浑浊、脓汁呈絮状——喷得桌子上全是。萨姆纳的双手和前臂就好像穿了一层血衣。粪便和腐烂物的臭气立刻喷薄而出,弥漫了整间小屋。安娜害怕地尖叫了出来。她兄弟手中的铁桶也掉落在地。萨姆纳喘着粗气后退一步。排出物中有纤维蛋白和血,浓稠得好像康沃尔的奶油似的。它从窄窄的切口中喷出,就好像是在进行最后一次古怪的射精。 萨姆纳被臭气熏得不能直视,他咒骂着,往地板上吐了好几口痰,然后用口呼吸,洗掉手上和手臂上的污物,再让安娜的兄弟把桌子擦干净,将脏布扔进炉子里。三个人合力把神父的身体翻转到一侧,好让污物排出的速度可以更快一些。当他们挪动他的身体时,他发出了低声的呻吟。安娜颤抖着双手把浸透乙醚的纱布捂在他的口鼻上,一直等到他安静下来。萨姆纳用指尖压压伤口和伤口边缘处的皮肤和肌肉,尽可能地将残余的污物挤压出来——很难相信神父的身体里居然藏着如此大量的脓液。他个子不高,一副弱不禁风、皮包骨头的样子,简直像个男孩儿。血像泉水从岩石中流出来一样,汩汩地从他体内涌出。萨姆纳负责挤压,安娜的兄弟负责擦拭。他们挤着、擦着,直到这条臭烘烘的小河淌干,才停了下来。 他们把神父抬到床上去,给他盖上毯子和单子。萨姆纳清理了他的伤口,放上了纱布。然后他用油皂洗净双手,打开窗户。干净而寒冷的空气夹杂着雪花冲进了小屋。外面漆黑一片,风在屋檐下呼啸而过。神父有着如此严重的溃疡,甚至肠穿孔,萨姆纳不确定他能否撑过一天。他想,一旦粪便又开始渗漏的话——一般来说人也就完了。他取来仅有的一些可以用来止疼或缓解疼痛的药品,告诉安娜怎样使用和何时使用它。然后,他点燃烟斗,走到了屋子外面。 那个晚上,他在自己的床上入眠,梦到在没有浮冰的北海之上漂流。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他朋友汤米·加拉格尔的老旧漏水的船上。这艘船的船体打满补丁,因为长年累月的使用和阳光照射,船上的横梁已经被磨得十分光滑。他连一只桨都没有,也看不到周围有任何别的船,但是他却不觉得害怕。他看到靠近左舷的冰山上,有人站在高高伸出的一角的边缘上,身上是绿色的花呢套装,头上是圣殿酒吧达姆斯给他的棕色呢帽——那是医生威廉·哈珀。当年就是他发现了他,并把他带回了家。他笑容满面,挥舞着手臂。萨姆纳叫他下来,可是他大笑着,就好像放弃冰山而下去是多么荒谬可笑似的。萨姆纳注意到威廉·哈珀的表情相当自然,右臂也完全行动无碍,看不出什么麻痹和受伤的迹象,也看不出他有因狩猎的意外事故而养成的酗酒习惯。他看上去完全康复了,再次成为一个完美的人。萨姆纳想,无论如何也要问问他:他是怎么取得这么惊人的康复效果的,究竟用了什么好方法,可是水流太急,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小了,很难传到水面的另一边去。 早上,他惊讶地发现神父依然还在呼吸,而且看上去他的身体状况也没有变得更糟糕。萨姆纳一边去掉伤口上的盖布检查伤口,一边自言自语道:“你可真是个硬汉啊!对一个相信永生的人来说,你似乎非常渴望在这场战斗中胜利。”他用布把伤口周围擦干净,闻了闻渗出液体的味道,然后把用过的布都扔进桶里好让人清洗,又给神父换上新的。他在干这些事情的时候,神父的眼睛睁开了一道缝。 “你在我体内发现了什么?”他问。他的声音非常沙哑、微弱。萨姆纳不得不弯下身子好让自己听清楚。 “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他回答。 “那最好都清除掉。” 萨姆纳点点头。 他告诉神父:“你再休息一会儿吧,如果你需要什么,就叫我们,或者抬手示意。我会一直坐在桌子边。” “你会在一旁看护我,是吗?” 萨姆纳耸耸肩。 他说:“在春天到来以前,这里其实无事可做。” “我以为,你也许会带着你的长矛和厚外套去猎海豹呢。” “我又不是海豹猎人。我可没耐心干那个事情。” 神父微笑,然后闭上了双眼。他看上去又睡着了。可是,才不过一分钟,他就睁开眼睛看着他,好像记起了什么事情。 “你之前为什么要对我撒谎?”他说。 “我从来没有对你撒过谎。一次也没有。” “你可真是个怪家伙,不是吗?对认识你的人来说,你可是带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我是个医生,”他平静地告诉他,“现在我只是一个医生。这就是全部秘密。” 神父思索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在受苦,帕特里克,但是你不是孤单一人。”他说。 萨姆纳摇摇头。 “我是自作自受,我犯过很多错误。” “告诉我哪个人不是这样的?除了圣人或者一个真正的撒谎精。在我漫长的一生中,其实我也没有遇到过多少圣人。” 神父注视着萨姆纳,然后微笑。他嘴角上还凝结着灰绿色的黏液块,眼睛略显浮肿。他伸出手,萨姆纳抓住了他。那手摸上去不仅冰冷,还轻得似乎没有重量一样,关节处的皮肤皱皱巴巴的,指尖带着类似磨旧皮革的光泽。 “你应该好好休息。”萨姆纳再次告诉他。 “我会休息的,”神父表示同意,“我正准备休息。” [1] 卡斯尔巴(Castlebar),是爱尔兰西北部的地名,隶属于梅奥郡。——编者注 [2] 品脱,英美制容量单位。英制1品脱约合0.57升。——编者注 23 巴克斯特的伙计史蒂文斯一直在码头附近等待着。史蒂文斯自称是办公室员工,但是他看起来根本不像。他大概六英尺高,生得虎背熊腰,长着一双黑色的小眼睛,在络腮胡的掩盖下是稀稀拉拉的几颗牙齿。萨姆纳把自己的必需品装进麻袋里,然后跟克劳福德船长和真爱号上的船员们道别。然后,他就跟着史蒂文斯朝南走到巴克斯特位于宝来利小巷的房子。他们来到洛盖特,走过市长官邸和金帆旅馆,再路过乔治场院和教堂小巷。在海上度过漫长的几个星期以后,行走在陆地上那种简单而踏实的感觉让萨姆纳有些不习惯,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他试图告诉自己,所有这些眼前的事物——这些鹅卵石、四轮马车、仓库、商店和银行——都是真实的,不容置疑。但是它们更像是精心编织的哑剧,像是虚构出来的东西。那些无边无际的水呢?他觉得头晕。冰又都去了哪里? 当他们到达宝来利小巷后,史蒂文斯用力敲着对开门,直到巴克斯特打开了其中的一扇。他穿着镶有花边的海军大衣,绿色毛呢马甲,细竖条纹裤子。他长着一嘴七扭八歪的黄牙,未经修剪的头发盖住了耳朵,像个听差的男孩似的。他们握了握手,然后巴克斯特带着微笑,仔细地打量他。 “我读到你从勒威克寄来的信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边说着边摇头,“如今你到这里来了,帕特里克·萨姆纳先生,你还活着,而且状态很好。我们还以为已经失去你了,以为你和其他那些可怜虫一样不是淹死就是冻死了呢。当然,你确实还活着!”巴克斯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现在想吃点什么吗?”他说,“一盘牡蛎,或者猪肉香肠?至少尝尝美味的小牛舌?” 萨姆纳摇摇头。他感觉到在巴克斯特热情洋溢的态度下隐藏着一丝谨慎,甚至是恐惧。他想,他此时此刻的出现对巴克斯特是种打扰。他本该一命归西,但是却没有死。 “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拿我的工资。”他说,“然后我就离开。” “你的工资?离开?哦,不,你可不能那样做。”巴克斯特说着,脸上突然假惺惺地做出一副愤怒的样子。“怎么你也得坐下聊聊,跟我喝上一杯。不然你可不能走,我不能让你这样走。” 巴克斯特带着他们来到自己在二层的办公室。一团低矮的火苗在壁炉里燃烧着,两个一模一样的扶手椅分别放置在壁炉两侧。 巴克斯特跟他说:“请坐吧。” 萨姆纳犹豫了一会儿,随后按照他说的坐了下来。巴克斯特倒了两杯白兰地,把其中一只杯子递给了他。他伸手接了过来。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之间静默无声,谁也没有说什么。巴克斯特再次开口说:“两条船都沉没于浮冰之下,而你却奇迹般地被路过的因纽特人救了起来,”他说,“对大家来说,这真是个不错的故事。” “也许是,但是我很快就不会再跟任何人说起。” 巴克斯特一扬眉,然后很快一口干了杯子里的酒。 他问:“那又是为什么?” “我并不希望让人知道自己是志愿者号的唯一幸存者。我真希望从未上过那条船,从未看到那场悲剧。” “这个镇子上有的是寡妇和孤儿。他们肯定非常愿意有人告诉他们一手消息。你要是这样做,对他们来说绝对是好事!” 萨姆纳摇摇头。 “真相并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至少现在不会。” 巴克斯特舔舔嘴唇,把一缕灰色的头发绕到耳朵后面。他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微笑,好像被这个想法逗笑似的。 “你可能是对的,”他说,“保持沉默也许是更大的仁慈。既然男人们已经长眠了,其实知不知道死亡的细节也无所谓。这是个可怕的意外。何必再重提往事,掀起轩然大波呢?让那些可怜的家伙安息吧。这是个可怕的意外,但却是必须要承受的事情。” 萨姆纳在他的座位上挪动了一下。他的舌尖治愈之后依然无力,现在就反复舔着嘴唇和牙齿。 “有些是意外,有些可不是。”他说,“你读了我写给你的信,应该知道那场谋杀。” 巴克斯特叹了口气,目光飘向房间的另一侧。他拿起酒杯,注视了一会儿他的新款皮鞋上闪闪发光的鞋尖。 “太可怕了,”他喃喃地说,“真是太可怕了!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看到的内容。卡文迪什?布朗利?还有可怜的船童?” “当时他签约的时候,你不知道他这个特质吗?” “你说达拉克斯吗?妈的,当然没有!你觉得我能察觉什么?那人就是一个大个头的莽汉。当然了,和我所知道的一大群格陵兰岛鱼叉手相比,他也没有显得多粗野。” 萨姆纳看着巴克斯特点点头。他想起约瑟夫·汉纳,不禁心口一紧。 “得有人去找他,”他说,“也许我自己就会去找他,他可能还活着。” 巴克斯特皱皱眉、摇摇头。 “亨利·达拉克斯要么也死了,要么就是躲在加拿大。如果你问我的话,我觉得这两种可能性比较大。而且你是个医生,并不是侦探。何必要去追踪一个杀人凶手呢?” 巴克斯特等待着他的回答,但是萨姆纳却沉默着。 “忘了达拉克斯这件事吧,帕特里克。”巴克斯特说。“就像你放下了其他事情那样,把这件事也忘记吧。目前这是对你来说最明智的处理方式。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他逃不掉的。” 萨姆纳说:“如果我再次看到他,就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巴克斯特说:“哦,但是你不会再看见他了。现在他不见了。我们都应该为此感谢上帝。” 萨姆纳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他的黏土烟斗和烟袋。巴克斯特看到他拿烟,就走到自己的桌子边拿起一盒雪茄。他们俩各取出一支点燃。 “我需要工作,”萨姆纳告诉他,“我这儿有封信。” “给我看看。” 萨姆纳点点头,他从口袋里取出神父的信,把它交给了巴克斯特。巴克斯特读了起来。 “这就是那位跟你一起过冬的传教士?” “他在信里说你救了他的命。” “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大部分靠运气。” 巴克斯特叠好信,还给了萨姆纳。 “我认识一个伦敦的医生,”他说,“名叫格雷戈里。詹姆斯·格雷戈里,你听说过他吗?” 萨姆纳摇摇头。 “他是个好人,会给你找到赚钱的营生,”巴克斯特说道,“今天我就会给他写信。今晚我们会在皮尔格林军队里给你找个床位。然后,一等到格雷戈里的回信,我们就送你上火车。这就是像你这样的男人在这里要做的所有的事。现在捕鲸生意已经衰落到底了。你太年轻也太聪明,并不适合在船上的生活。伦敦才适合你。” 萨姆纳说:“我还是需要你发我工资。” “你会拿到工资的。现在我就去拿钱,等你在皮尔格林安顿下来,我让史蒂文斯给你送一品脱上好的白兰地,再来一个丰满漂亮的妓女,好欢迎你重新回到文明世界里生活。” 萨姆纳离开后,巴克斯特坐在桌边陷入沉思。他的舌头边缘是粉红色的,中间靠下面一点的位置则是黄色。现在舌头就在他嘴里蠕动,就好像他的每个主意都具有独特的风味,而他正轮流品尝它们。最后,他琢磨了大约半个小时以后,站了起来,迅速环视四周。那样子就好像在检查是否所有东西都在它们原来的位置上。然后,他走到门边,打开门,走了出去。走到背阴的楼梯平台时,他没有沿着平时走的那条楼梯逐级而下,而是爬上了通往阁楼、没有覆盖地毯的楼梯。他爬到楼梯顶部以后,敲了敲门,然后开门进去。他走进的这个房间非常狭小,顶部陡峭。三角形状的一面墙壁上开了个圆形的窗户,屋顶上开了个脏兮兮的天窗。地板开裂,很久没有上过蜡,墙上的灰也掉得七零八落。家具只有一把木椅子和一张铁制行军床,地板上散落着一些已经喝干了的白兰地空酒瓶,还有一只尿罐子,里面深褐色的尿液都要漫出来了,上面还漂浮着一些粪便。巴克斯特弯着身子、捂着鼻子走近床边,把床上的男人摇醒。男人脸色阴郁,喘着粗气。他翻身的时候还放了个长长的屁,然后他才慢慢地睁开一只眼睛。 “干吗?”他说。 “有大麻烦了,亨利,”巴克斯特回答,“他知道的太多了。他凭着知道的那些,轻易就能拼凑出所有的真相。我所能做的只有阻止他跑去找什么狗屁地方法官。” 达拉克斯的双脚踏在没有地毯的地板上,坐了起来。他打了好几个哈欠,伸了伸懒腰。 “他又不知道是怎么沉船的。”他说,“他不可能知道。” “他可能不知道,但是他可以猜出来。他知道那事不太符合常理。为什么别的船都驶向南边的时候,我们却要把船开到北边去?” “他提到那个了?” “他提了。” 达拉克斯把手伸到床下,发现那里有一个还剩一点儿白兰地的酒瓶,于是他把最后剩的酒喝干净了。 “他说我什么了吗?” “他发誓找不到你不罢休。他说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雇人找你。” “雇什么人?” “在加拿大雇人。哪怕你乔装打扮也要找到你。要一直追踪你的行踪。” 达拉克斯舔舔嘴唇,摇摇头。 “他可找不到我。”他说。 “他会不停地找。他可是对着他母亲的坟墓发誓了。我告诉他你可能也死掉了,但是他根本不相信我。他说,像亨利·达拉克斯这种人是不会死的,除非他被什么人杀死。” “杀人?他不过就是个狗屁医生。” “你记得吗,他过去是在军队里干活的。就是那场德里骚乱。他过去可是个狠角色。” 达拉克斯看着空空如也的酒瓶,顺便擤了擤鼻子。他的皮肤现在是深深的褐色,眼睛深陷。巴克斯特用手帕擦擦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那他现在在哪里?”达拉克斯说。 “我在皮尔格林军队里给他找了个住处。我会派个妓女给他,不让他闲着。但是今天晚上我们就得动手了,亨利。我们不能拖延。如果他早上跑到地方法官那里去,谁也说不好他能引起多大的麻烦!” “我喝酒喝了一整天,”他说,“你找那个懒货史蒂文斯替你做这件事情吧。” “这种事我可不能信任像史蒂文斯这种家伙,亨利。我们所有的财产都靠这个事了。你还没看出来吗?如果萨姆纳把这事嚷嚷出去,我们拿不到任何钱。他们会把你吊死,把我扔进监狱。” “你给了史蒂文斯什么狗屁报酬?” “史蒂文斯是个好手儿,但是他不像你那么有经验,也没有你那临危不惧的冷静头脑。你不过就是喝了那么一两滴的白兰地而已,根本就不会影响你什么。只要你手法正确,什么问题都不会有的。” “不能在皮尔格林干,”他说,“那里人太多。” “我会把他从那里引出来的。这不过小事一桩。我会让史蒂文斯给他送个口信。你就一直在那里等着。你想在哪里都行。” “河边附近吧。就在崔普特街上的老木材场那里,铸造厂过去一点儿的地方。” 巴克斯特点点头,笑了笑。 “这儿可找不到几个像你这样的男人,亨利,”他说,“能说会道的人多的是,但是关键时候不掉链子的人就太少了。” 达拉克斯眨了两下眼睛。他张着嘴巴,厚厚的舌头肿胀得厉害,好像某个新生的没有眼睛的生物。 “我的那份儿得更多一些。”他说。 巴克斯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然后从他的细条纹的裤子上取下一团蜘蛛网。 “我们之前谈的有五百几尼,”他说,“这可比我答应给卡文迪什的要多。你知道的。” “但这个是额外任务,不是吗?”达拉克斯说,“水涨船高。” 巴克斯特考虑了一会儿,点点头,站了起来。 “给你五百五十。”他说。 “我觉得还是六这个数字更顺耳,雅各布。” 巴克斯特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看看达拉克斯,然后看看自己的怀表。 “那就六,”他说,“但是六这个数就到头了,不能再加了。” 达拉克斯得意地点点头,抬起双腿躺回到了油腻熏人的行军床上去。 “六就到头了,”他重复道,“要是你能让那个婊子养的史蒂文斯再送一瓶白兰地上来,顺便把尿罐子倒了,我就不胜感激了。” 巴克斯特下到一楼的楼梯平台处。他等了一会儿才把史蒂文斯叫了上来。史蒂文斯就坐在玄关处读《赫尔和东骑通讯员报》,膝盖上放着他的帽子。 他们一起走进书房。巴克斯特示意关好门。 “你带着我给你的那把左轮手枪,”巴克斯特说,“还有子弹吗?” 史蒂文斯点点头。巴克斯特要他拿出枪来看看。史蒂文斯就从口袋里取出枪来,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巴克斯特仔细检查,然后把枪还给了他。 “我今天晚上要派个任务给你,”他说,“你现在听仔细一些。” 史蒂文斯再次点点头。巴克斯特对他温顺、狗腿式的热情表示高兴。如果可以,巴克斯特乐于一直享受这种顺从。 “等到半夜的时候,你就去皮尔格林军队的房间找帕特里克·萨姆纳,告诉他我急着要他来我的房子见面,因为我有关于志愿者号的重要消息告诉他。消息特别重要,以至于我没法等到早上。他并不了解这个镇子,也不知道我的住所在哪里,所以无论你带他去哪里,他都会跟着。你带他往河边走。走到崔普特街上,经过铸造厂之后,一直走到老木材厂。如果他问你在干什么,你就告诉他这是在抄近路——反正他信不信都无所谓,只要把他带到里面就可以了。亨利·达拉克斯会在木材厂里等着,他会开枪打死萨姆纳。然后等他打死了萨姆纳,你就开枪打死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才不需要达拉克斯在那里,”他说,“我自己就能开枪打死萨姆纳。” “我可不希望那样做。我需要达拉克斯开枪打死萨姆纳,而你开枪打死达拉克斯。你一打死他,就把左轮手枪放到萨姆纳的手里,清空他的口袋,也要清空达拉克斯的。然后清理掉你自己留下的痕迹。” 史蒂文斯说:“可是码头巡警会听到动静的,一定会听到。” “肯定会听到,而且他们肯定会跑来把哨子吹得很响。可是当他们到达木材厂的时候,他们只会看到两具手里拿着枪的尸体。附近不会有什么目击证人,也没有别的线索和痕迹。警察肯定会冥思苦想一阵子,然后就会把两具尸体抬到停尸房等着有人认领,但是不会有人认领的。所以,你觉得还会有什么后续事情发生吗?” 他盯着史蒂文斯看。后者只是耸耸肩。 “肯定不会有,”巴克斯特说,“肯定没有,多完美的计划!无人认识的两个人杀死了彼此。他们两个既是凶手,也是受害者。而我也摆脱了亨利·达拉克斯——摆脱了他的威胁、他的盘剥,以及他身上令人发疯的恶臭。” “所以在他开枪打死萨姆纳以后,我再开枪打死他。”史蒂文斯说道。 “要打在前胸上,别打后背。打后背会引来麻烦。枪要放在右手上。明白了吗?” 史蒂文斯点点头。 “好极了。那么现在你先把这瓶白兰地拿到阁楼上给他喝,然后把他的尿罐子倒了。如果他跟你说什么,不要搭理他。” “那个浑蛋的好日子到头了!巴克斯特先生。”史蒂文斯说。 “确实!也该到头了。” 24 达拉克斯在阴森森的木材厂的一角蹲了下来。他的一边是一座开放式的仓库,相距较远的另一边则是屋顶摇摇欲坠的小屋。两者之间的地面上散落着破瓶子、板条碎片和板材。达拉克斯把白兰地酒瓶装在自己的口袋里。他偶尔把瓶子拿出来,润润嘴唇,喝上两口。在这段日子里,他只要觉得口渴了,或者兜里的钱足够多,他可以一口气连续喝酒喝上一周。他一天就能喝上两三瓶。有时候,他甚至喝得更多。他这样喝酒不是为了快乐,也不是想要怎样,或者不想怎样。只是那种欲望在盲目地驱使着他喝下去而已。今晚他会杀人,但是杀戮并没有占据他的意识。欲望比残暴更深地占据了他的身心。他的残暴来得快,来得剧烈,但是那种干渴的感觉却沉淀在他心灵深处,而且没有尽头。 他小心翼翼地把酒瓶放在他脚边的地面上,然后检查了一下左轮手枪。在他打开弹夹时,子弹掉在了地面上。他咒骂着找子弹,身体失去平衡,不禁趔趄了一下,很快他调整好身子。当他再次站起来的时候,发现面前的木材厂摇晃起来,天边的月亮向一旁倾斜,还晃晃悠悠的。他眨眨眼睛,吐了几口唾沫。他的嘴里涌上了胃里的食物,但是他咽了下去,赶紧捡起地上的酒瓶又喝了几口。他丢了一颗子弹,但是他并不介意。他还有四颗呢,而且只要其中一颗就足以杀死那个爱尔兰医生了。他打算在门边等待,当他们走进来时,他就会爆了他的头。毫无疑问他肯定会这么做的。没有警告,也没有废话。如果那个婊子养的巴克斯特,或者他的白痴用人能自己干好这事,他们也就会自己做了。但是,就像现在这样,亨利·达拉克斯还必须得替他们干这些事。唉,其他人就只会说,会做计划,又是赌咒发誓,又是许下诺言,但是很少有人付出实际行动。 浓云遮住了月亮,木材厂更加黑暗模糊。他坐在木桶上,看向模糊不清的黑暗。他还可以分辨出门的位置和接下来他要翻越的墙壁的高度。当他听到男人的说话声时,他站了起来,缓慢地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楚了。他给左轮手枪上膛,保持平衡,准备射击。门开了一点,然后继续开得更大。他看到一个人跟着另一个人走了进来——两个黑黑的影子,没有任何特点。一个头,两个头。他听到老鼠急切的吱吱声。忽然,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干渴在他体内激荡。他喘了一口气,瞄准,然后开火。左侧的男人应声倒下,无声地跌落在了煤渣上。达拉克斯放低左轮手枪,呼出一大口带着白兰地的气息,又往前走了一步,看看死者是否完全死了,或者是否需要再补上几刀。 死掉的是用人史蒂文斯。他开枪打错了人。他站了起来,仔细观察。萨姆纳没有从大门跑出去,他也知道四周的墙壁都相当高,上面还有碎玻璃。他只能待在木材厂里的某个地方才行。 “医生先生,你在这里吗?”他喊道,“为什么你不出来?你要是想抓住我,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你可再也逮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看看,我甚至会把枪放下。”他把枪放在面前的地面上,举起双手。“我现在跟你公平决斗。不用武器,我甚至喝了几口酒,好让决斗公平些。” 他停顿了一下,看看四周。黑暗之中,既没有回答,也没有人活动的迹象。 “出来吧,”他喊道,“我知道你在这儿!别害羞嘛。巴克斯特说你想抓住我呢,还要雇人到加拿大找我,但是我现在就正好在你面前啊。我现在他妈的活生生的在你面前啊。所以,你为什么不抓住送到眼前的机会呢?” 他又等了几秒钟,然后拿起枪往木材厂另一头的小屋走去。他走近以后停下来往里看。门是半开着的,屋子的前面有一扇窗户,侧面还有一扇更小的。两扇窗户都破败不堪,连护窗板都没有。他知道一定有人听到了第一声枪响。如果他不迅速解决这个医生,就太迟了。他的好运也就用完了。但是那个滑头躲到哪里去了?他藏在哪里呢? 萨姆纳躲在小屋里,双手紧握一把锈蚀的锯片。他冷静地握住锯片,高高举过肩膀,一动不动地等待着。达拉克斯跨过门槛时,他用尽全力砍了,下去锯齿刚好砍在他锁骨上面一点的地方,一股鲜血从动脉喷射出来。达拉克斯立了一会儿,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等待更好的事情发生。接着他倒在门楣上,头一下子歪了。粗糙的伤口看起来就像人身上长了第二张嘴。萨姆纳没有思考或犹豫,他如坠入梦中一般,将锯片向后猛拉,然后用力砍得更深。达拉克斯被半斩首了,他啪的一声倒在了外面黑色的泥土里。他的枪也咔嗒一声掉在了小屋地板上。萨姆纳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才为自己的所作所作为感到惊骇。他抓起枪,疯狂地跑出了煤渣满地的场院。 在安静黑暗的狭窄街道上,他忽然感觉自己变得庞大起来,好像他颤抖的身体膨胀了两倍似的。他走回镇子,步调维持平稳,既没有猛跑,也没有回头看。 头两个酒吧他都匆匆而过,但是等到第三个酒吧出现,他走了进去。里面有个男人在弹钢琴,一个圆脸的女人在唱歌。桌子边上和长凳上都坐满了人,于是他在吧台边的一个凳子上坐了下来,给自己点了一杯四便士的麦芽酒。他就这样等着双手的颤抖平静下来。他喝了一杯,接着又点了一杯。他试着点燃烟斗,却掉落了火柴,他又试了一次,再次把它从手中滑落了。他放弃了,把烟斗放进口袋里——就贴着达拉克斯的左轮手枪。酒保看着他,但是什么也没说。 “我需要看看列车时刻表”,他对酒保说,“你们这里有吗?” 酒保摇摇头,说:“哪班火车?” “能让我最快离开这里的一班。” 酒保看看他的怀表。 “邮车刚刚开走了,”他说,“你要走也得早晨了。” 萨姆纳点点头。那个女人开始唱《漂泊的荷兰人》,在角落里玩多米诺骨牌的男人们跟着唱了起来。酒保对大家的喧哗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萨姆纳问:“你认识雅各布·巴克斯特吗?” “每个人都认识巴克斯特。有钱的阔佬儿,他就住在夏洛特大街27号。他过去做捕鲸生意,但是现在做煤油和石蜡生意。我也是听人家说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上个捕鲸季,他的两条船都在巴芬湾沉没了。保险公司给了他一大笔钱。捕鲸生意是完了,而他退出的也正是时候。关于他的事情也是流言四起。你可以好好查查你想查的东西,但是你可能连一个线索也发现不了。” “保险公司为沉船给他赔了多少钱?” 酒保耸耸肩。 “听说是巨款。他分了一些给那些淹死的人的家属,但是他肯定留了一大笔给自己。肯定是这样。” “现在,他开始做石蜡和煤油生意了?” “石蜡便宜,烧起来也比鲸脂干净。我自己都用石蜡。” 萨姆纳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在酒吧深色木头的映衬下,那双手惨白如死灰一般,上面还有血迹。他现在就想离开这里,逃离这里的一切,但是他的脸部和胸膛感受到某种来自野兽般的压迫感,就像某种生物在他的体内长大,现在正用爪子拼命挠抓,想要挣脱出来。 “夏洛特街离这里有多远?” “夏洛特街?不远的,你往上面那个街角走,在卫理会礼堂左转,然后一直走到头。你认识巴克斯特先生,是吗?” 萨姆纳摇摇头。他发现自己口袋里还有一先令,然后他把它从柜台上推了过去,挥手示意不需要找零。在他离开的时候,女人们唱着《斯卡伯勒的沙滩》,男人们继续玩他们的游戏。 巴克斯特的房子前面有一列剑齿型围栏,门前有五级石头台阶。窗户都关着,但是他看到横梁上有盏灯。他拉了拉铃,女仆来应门。他讲了他的名字,说有急事要见巴克斯特先生。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又想了想,才把门打开,让他在门廊等着。门廊里散发着柏油皂和木头上的蜡的味道,里面摆放着鲸骨的衣帽架、洛可可式的镜子和一对配套的中国花瓶。萨姆纳摘下自己的帽子,检查了一下达拉克斯的枪——还在口袋里。此时,另一间房里的一个挂钟响起了一段音乐,意味着已经过了一刻钟。 “巴克斯特先生要在书房见你。”女仆说。 “你觉得他想见我吗?” “我说不出他想还是不想。” “我的名字没有让他吃惊吗?” 女仆皱着眉头,耸了耸肩。 “我告诉他你的请求,他说让我直接把你带到书房。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萨姆纳点点头,对她表示感谢。女仆带领他走过宽阔的红木阶梯,一直走到房子后面的一间房里。她要敲门,但是萨姆纳摇摇头,示意让她走开。他一直等到她走下楼梯,才从口袋里拿出左轮手枪。他检查弹夹里的子弹,发现里面还有一颗。他拧动黄铜门把手,推开了门。巴克斯特就坐在火炉边的椅子上,穿着黑色天鹅绒晚间便服,脚上是一双带刺绣的室内便鞋。他面露谨慎,但是看起来并没有不安。当他要站起来的时候,萨姆纳亮出了左轮手枪,让他待在原地别动。 “你现在不需要拿枪,帕特里克。”巴克斯特责备道,“这里可没必要用枪。” 萨姆纳关上门,走到房间的中央。 两边都是书架,地板上铺着熊皮,壁炉上是一幅海景画和一对交叉成十字的鱼叉。 “这会儿是我说了算,不是你!”他说道。 “也许吧,但这只是一个友好的建议,就是这样。无论今晚发生什么。我们都可以不靠武器解决。我相信一定可以。” “你的计划是什么?你希望那家木材厂发生什么?” “哪一个木材厂?” “你的仆人史蒂文斯已经死了。别再玩那可怜的把戏了。” 巴克斯特嘴张了一会儿。他看了看炉火,咳嗽了两下,然后喝了两口波特酒。他嘴唇很薄,嘴角下拉,他脸上毫无血色,鼻子上有着隐约可见的淤青,脸上青筋暴起。 “让我跟你解释一下,帕特里克,”他说,“请允许我在你得出任何结论之前解释一下。史蒂文斯是个好人,他乐于助人、忠诚且顺从。但是总有人是不受约束的。这可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了。他们太邪恶,也太愚蠢。他们不会懂什么叫秩序,也不会被领导。例如,像亨利·达拉克斯这样的人,他对周围的任何一个人来说都称得上是极度危险的。他不会明白高贵伟大的东西。他不懂效忠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他只懂得跟着自己卑鄙、邪恶的欲望走。某个像我这样的人——一个实诚人,规规矩矩做生意,性格也温顺善良,当他发现在他的雇员里有这么一个危险、毫无法律观念的人时,他的问题一定是,在他伤害我、损害我所为之奋斗的一切的时候,怎么让自己摆脱他。” “那你为什么把我拖下水?” “我承认这的确是我的错误,帕特里克。但是我被逼到角落里了啊。达拉克斯一个月以前来到这里的时候,我想把他纳入我计划的一部分。我知道他是个危险的浑蛋,但是我也相信我可以用某些方法利用他。当然,这事是我犯了错。开始我也有些怀疑,但是从我收到你从勒威克寄来的信的那一刻开始,我确信自己是在跟一个恶魔共事。我知道必须要在他的牙齿在我身上咬下更深的伤口之前摆脱他。但是我又能怎么做?他是个莽夫,却不是傻瓜。而且,他既谨慎又狡诈,仅仅为了杀戮的乐趣就会杀害一个人。他那样残暴的人,你很难用理智跟他相处,或者跟他交流。你应该跟我一样了解他。我肯定得雇用有能力的人,有时候暴力也是必要的。我必须设个陷阱给他,引开他,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抓住他。我觉得也许你能成为那个引诱他的诱饵。这是我的计划——是比较鲁莽,也欠考虑。我现在明白了。我真不应该那样利用你,如果史蒂文斯死了,就像你说的那样……” 他扬起眉毛等着他说话。 “史蒂文斯的脑后中枪了。” “达拉克斯干的?” 萨姆纳点点头。 “那浑蛋现在在哪里?” “我杀了他。” 巴克斯特缓缓地点点头,噘起嘴。他闭上双眼,然后又睁开。 “你很有勇气,”他说,“我的意思是,作为一个医生来说。” “当时就是你死我活的处境。” “要不要一起喝杯红葡萄酒?”巴克斯特问,“或者你先坐下?” “不需要。” “你干得不错,帕特里克。我可以帮助你。”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要你的什么帮助。” “那你要什么?也不是为了杀我吧,至少我是这样希望的。那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不相信你是把我当诱饵。你就是想杀死我。” 巴克斯特摇摇头。 “我为什么要杀死你?” “是你让卡文迪什弄沉了志愿者号。而达拉克斯和我是唯一知道或猜到真相的人。达拉克斯开枪打死我,然后史蒂文斯开枪打死达拉克斯。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都了结了。唯一的问题是没能按照你的想法进行。他打错人了。” 巴克斯特歪着脑袋,揉揉鼻子。“你的脑子转得够快的,”他说,“但是你想的不对,一点都不对。你注意,帕特里克,注意听清我讲的每个字。现在的事实是两个死人躺在木材厂,而其中一个人死于你手。我觉得你需要我的帮助。” “我可以讲出真相,我心中无愧,不怕法律制裁。” 巴克斯特对他嗤之以鼻。 “看啊,帕特里克,”他说,“你不会天真烂漫到相信虚无的法律所带来的公正吧?我知道你不会。你就是这世上的普通一员,跟我一样。你可以跟地方法官讲你的想法,当然你可以,但是我可认识地方法官很多年了。而且,我可不确定他是否会相信你。” “我是唯一活下来的船员,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哦,好的,但是你到底是谁啊?一个来历不明的爱尔兰人而已。他们必须得调查你,帕特里克,得调查你的过去,你在印度的那段往事。哦,你是可以给我制造麻烦,这点我相信你能办到,但是我也能让你不爽,只要我乐意,我甚至能让你更加痛苦。你想像那样浪费你的时间和精力吗?为了什么啊?达拉克斯现在死了,船也都沉了。没人再活着回来。我向你保证这一点。” “我现在就能打死你!” “你当然可以!但是那样你手上就两条人命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帕特里克!用用你的脑子。现在是你抛弃过去、开始新生活的好时机。人在一生中能有几次机会推倒重来?你杀了亨利·达拉克斯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不管怎么样,我可是很高兴为你的所作所为付报酬的。我今晚就会给你五十几尼。你可以把枪放下,然后走出这间屋子,永远不要回头。” 萨姆纳一动不动。 “到早上以前都没有火车。”他说。 “那你就从我的马厩里挑一匹马吧!我自己就可以给你套上马鞍。” 巴克斯特笑了,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走过房间,朝着书房角落中一个巨大的铁制保险柜走过去。他打开柜子,拿出一个棕色的帆布钱夹,递给了萨姆纳。 “这里有五十个几尼金币,都给你,”他说,“你可以去伦敦。忘记狗屁志愿者号,忘记亨利·达拉克斯吧!从现在起,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你要考虑的是未来而不是过去。不要担心木材厂发生的事情,我会编个故事给你洗白。” 萨姆纳盯着钱夹看了一会儿,也在手里掂量了一会儿,但是他没有做出回答。他知道他的底线,但是世事变幻——这世界本来就是乱七八糟、自由混乱的。他知道他必须要快速决定,必须在事态转折前做点事——在事态有了定局,并且牢牢困住他以前。但是,那是什么呢? “那我们就达成一致了?”巴克斯特说。 萨姆纳把钱夹放在桌子上,低头看看开着的保险柜。 “你把剩下的那些给我,”他说,“我就可以走了。” 巴克斯特皱眉。 “什么剩下的?” “现在保险柜里剩下的那些。每一分该死钱!” 巴克斯特轻松地笑了起来,好像在听他说笑话。 “五十几尼可不少了,帕特里克。如果你真的还想要的话,我很乐意再给你加上二十。” “所有的我都要。不管多少都要。所有的。” 巴克斯特收住了笑容,盯着他看。 “那你是来抢劫我的,是吗?” “我是用了你给我的那套建议。你是对的,真相现在帮不了我,但是那堆钱可以。” 巴克斯特脸色沉了下来,鼻孔变大,但是他却没向保险柜挪动一步。 “我不信你会在我的房间里杀死我,”他冷静地说,“我不信你他妈有种能干这种事。” 萨姆纳的枪指着巴克斯特的头,上了膛。他跟自己说,有些人面对死亡会变得软弱,有些人一开始强硬,而后变软弱,但自己不是那种人。至少现在不是。 “我只用一根生锈的破锯片就杀死了亨利·达拉克斯,”他说,“你真的觉得往你脑袋里射进一颗子弹会让我觉得害怕或紧张吗?” 巴克斯特的下巴收紧,他眼神紧张地看向别处。 “一个生锈的锯条?”他说。 “拿起那个皮包,”萨姆纳说,还用枪指着他命令道,“装满!” 巴克斯特迟疑了一分钟,还是按照他说的去做了。萨姆纳看到保险箱空了,才命令他面对墙壁。他用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折刀把窗帘上的缎带割了下来,把巴克斯特的双手绑在身后,嘴里塞进一块布,再用他的领带封住了他的嘴。 “现在你带我去马厩,”萨姆纳命令道,“带路。” 他们穿过后廊,走过厨房。萨姆纳打开后门,跨进了种满观赏植物的花园。这里有几条碎石子小路,培育良好的花圃、一个鱼池,还有一个铸铁喷泉。他押着巴克斯特往前走。他们又走过一个盆栽棚和一个精雕细琢的凉亭。他们一到达马厩,萨姆纳就打开侧门往里面看。里面有三个畜栏,还有一间马具房。马具房里放着锥子、锤子和一个工作台。门边的架子上挂着一盏油灯。他把巴克斯特推到角落里,点燃油灯,从马具房里取出一段长长的绳索,并在一边做了个活套。他把绳套套在了巴克斯特的脖子上。他套得那么用力,以至巴克斯特的眼珠子都突出来了,然后他把绳子的另一头绕在横梁上。他用力往下拉,直到巴克斯特的刺绣鞋底刚刚碰到肮脏的地面。然后他把绳索的一端固定在墙上的一个钉子上。巴克斯特呻吟着。 “你还是保持冷静和安静吧,这样他们早上发现你的时候你可能还活着,”萨姆纳说,“如果你用力挣扎的话,结局可能就没那么好了。” 马厩里有三匹马——两匹年轻健壮的黑马,看上去很有活力,而另外一匹马则是年长一些的灰马。他把灰色的那匹拉了出来,给它装上马鞍。它鼻息粗重,焦躁地踱着步子。萨姆纳抚摸着它的脖子,给它哼着小调听,直到它平静下来,老老实实地让他放入衔铁。他放下油灯,打开了大门,侧耳倾听,仔细观察。树梢之间的风声如泣如诉,夹杂着猫叫的声音。这也不算坏。马厩现在空荡荡的,煤气灯的光亮照进了泛灰的天空。他把小包放在马背上,双脚登进马镫,就此出发。 黎明时分,他已经向北跑了三十多公里。他一刻不停地跑过了德里菲尔德。在戈顿,他停下来让马在小池塘里喝了一些水,然后就在半明半暗的晨光里,穿过山毛榉和西卡莫树森林,沿着干燥的谷底一路向着西北前行。天色渐亮后,道路两侧出现了绵延不绝的耕地。灌木篱墙上点缀了一些死掉的荨麻、黑矢车菊和荆棘。接近中午的时候,他到达了沃尔兹最北的荒野附近。 当他走进皮克林小镇的时候,已是黑夜时分。墨蓝的天空上布满了星星,他已经因为饥饿和缺少睡眠而头晕眼花。他为马找到了一处马厩,自己则在旁边的一家旅馆订了一间房。当有人问起时,他告诉他们,自己叫彼得·巴彻勒,正急着从约克郡赶路去惠特比看自己病重的舅舅。 那个晚上他右手握着达拉克斯的手枪睡觉,而小皮包就放在铁床架下。第二天,他很早就起来喝粥,早餐吃了一些动物肾脏做的食物,还用纸裹了一些面包皮子当茶点。走了六七公里以后,北向而行的道路两侧出现了一些松树,还有高低不平的放羊地。断断续续的灌木树丛不见了,绿草让位给了金雀花和欧洲蕨。风景变得粗犷而寂寥。没多久就到达了沼泽地。在他的周围是镶着黑边的流云。在高原的空气中,他感受到一种新鲜、刺骨的寒意。如果巴克斯特派人来抓他,他几乎可以确信他们是不可能跑到这个地方的,至少不会这么直接地跑来——也许去西边,也许去林肯郡以南,但是肯定不是这里。他希望在警报从赫尔发到皮克林之前,他还能有一天或更多的时间逃跑。这样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到达海边,然后找一条可以带他向东去荷兰或者德国的船。当他到达欧洲大陆以后,他会用巴克斯特的钱帮自己消失——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会有新的名字,找到新工作。所有过往都会被忘记。他告诉自己,过去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都会被抹得干干净净。 云聚集在一起,看上去黑压压的,马上就要下雨了。他遇到一辆从南往北贩羊的运货马车。萨姆纳问车夫还需要走多久能到惠特比,车夫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皱皱眉头,好像这个问题很难为他似的。然后,他说如果运气好的话,天黑以前可以到达那里。又走了几英里以后,萨姆纳离开了去惠特比的大路,转而前往西北方向的戈斯兰德和贝克赫鲁。雨停了,天空又呈现出一种浅浅的、夏季特有的蓝色。紫色的石南花东一丛、西一丛在靠近大道的斜坡上热闹地盛开着,远处有一片树林和灌木密集生长的低洼湿地。萨姆纳吃了涂着牛油的面包,在一条奔流的小溪里喝了一些颜色发棕的水。他走过戈斯兰德以后,又朝着格拉斯河谷进发。沼泽地很快变成了一片点缀着欧洲蕨、刺耳的草地。他一会儿在低处,一会儿又上到高地,接着又路过一片贫瘠的荒原。那个晚上,萨姆纳在一个已经塌了一半的谷仓里颤抖着睡了一觉。早上他醒过来,重新装好马鞍继续向北方行进。 到达吉斯伯勒以后,他在一处马厩停了下来,把马鞍和马半价卖了出去。然后他背着包走进了小镇。在火车站旁边的报亭里,他买了一份《纽卡斯尔日报》,站在月台上读了起来。在赫尔的这起谋杀和抢劫案占据了报纸第二页专栏的一半。爱尔兰人帕特里克·萨姆纳曾经是名军人,现在已经被冠以罪犯之名,并且这里有关于他偷的那匹马的详细描述。报纸上还刊登说,巴克斯特愿意为任何提供有用消息的人付一大笔钱。 他把报纸叠好放在长凳上,上了下一辆去往米德尔斯伯勒的火车。火车上的小客房里散发着烟灰和头油的味道。两个女人在聊天,远处角落里一个男人在沉睡。他向女士脱帽致意,并且露出微笑,但是并不打算聊天。他把皮包放在膝盖上,感受到它令人安稳的、沉甸甸的感觉。 那个晚上,他到处寻找说话带外国口音的人。他沿着码头一家一家酒馆去听:俄语、德语、丹麦语、葡萄牙语。他想他得找个聪明人,但是又不能太聪明;要贪婪,但是又不能太贪婪。在商业街的波罗的海酒馆,他发现了一个瑞典人。这人是个双桅帆船的船长,早上要带着一船的煤和铁去汉堡。他长着一张宽脸,眼睛发红,头发颜色浅得几乎像是白色。当萨姆纳告诉他需要一个铺位,并且愿意为这个铺位花一大笔钱的时候,瑞典人一脸怀疑地看着他,并且笑着问他手上有几条人命。 萨姆纳说:“就一个。” “就一个?他该死吗?” “我得说,他就是罪该万死。” 瑞典人笑了,摇摇头。 “我的船是商贸货船。我很抱歉,我们没有空间提供给乘客。” “那就给我安排工作。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拉绳子。” 他还是摇摇头,喝了一口威士忌。 他说:“不可能的。” 萨姆纳微笑着点燃了自己的烟斗。他猜想这种强硬不过是个表演,好用来抬高价格。他考虑了一会儿,在想这个瑞典人是否会读《纽卡斯尔日报》,但是他觉得那不太可能。 “你到底是谁?”瑞典人问他,“你从哪里来?” “这都不重要。” “你有护照吗?介绍信?到汉堡以后,会有人要看这些东西。” 萨姆纳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金币,从桌子上推了过去。 “我只有这个。”他说。 瑞典人扬起了淡色的眉毛,然后点点头。酒后的嚎叫声环绕着他俩,又散去。一扇门轻轻地打开了,他们头顶的烟气消散了。 “那么你杀了个有钱人?” “我没有杀死任何人,”萨姆纳说,“我只是开个玩笑。” 瑞典人低头看看金币,但是没有伸手拿。萨姆纳靠向椅背,等待着。他感觉到他的未来触手可及:他能感受到未来的牵引力,以及将由他自主填补的闪闪发亮的空白。他正站在边缘处,泰然自若,随时准备往前走。 “我想你可以找到其他人带你走的,”瑞典人最后说,“如果你给的钱足够多的话。” 萨姆纳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金币放在他面前,就挨着刚才的那一个。两个金灿灿的金币就在煤气灯下闪闪发光。他转过头看看瑞典人,笑了笑。 他说:“我相信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25 一个月后,在一个明媚的早晨,他去了柏林动物园。现在,他把胡子都刮了,穿着新套装,有个新名字。他漫步在碎石小路,吸着烟斗,偶尔停下来看看动物打哈欠、排泄、抓痒。天空晴朗无云,秋日角度偏低的太阳看上去又大又圆。他看了狮子、骆驼,还有猴子。他看到: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小男孩给一只孤独的斑马喂小圆面包。时近正午,他渐渐失去了观赏的兴趣。这时,他看见了那头熊。它所待的笼子并不比一条船的甲板宽多少。笼子一头有一个小坑,里面装满了水,后面还有一道低矮的砖拱墙通向装有稻草的巢穴。熊站在笼子后半部分,冷漠地看着前方。它脏兮兮的,瘦骨嶙峋,毛色发黄,鼻子上净是斑点,还磨破了皮。 萨姆纳看熊的时候,有一家人也在围栏外跟他站在一起观看。其中一个孩子用德语问这是狮子还是老虎?而另一个孩子则嘲笑他。他们吵了两句,母亲制止了他们,让他们安静下来。这家人走后,熊等待了一会儿就慢腾腾地往前踱步。它的头像探测杆一样摆动,沉甸甸的脚掌在水泥地板上轻轻拖着走路。它走到笼子的前端,尽可能地把鼻子从黑色的笼子里伸出来,直到那窄窄的、狼似的脸庞离萨姆纳只有三英尺。它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盯着他一直看。那双眼的眼神锐利,就好像是通往巨大的黑暗世界的两道狭窄的门。萨姆纳想把眼光移开,却做不到。熊的注视紧紧地攫住了他。它鼻子里喘着粗气,生猛的气息吹拂着他的脸颊和嘴唇。他感到一瞬间的恐惧,但是很快恐惧消失了,丧失了它的力量,一种不期而至的孤寂和渴望刺穿了他。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